是谁梦见了巫山神女 ——关于宋玉《神女赋》的异文
发布时间: 2008-05-18   浏览次数: 746

 

 
         
 
复旦大学 杨 明
 
内容提要    《文选》所载宋玉《神女赋》,脍炙人口。但自宋人沈括等提出赋中所写梦见神女者应是宋玉而非楚襄王之后,至今聚讼不已,许多学者同意沈说,也有人坚持写的是襄王梦见神女。本文仔细探讨《神女赋》原文,分析曹植、魏收、刘希夷等人的作品,为襄王梦遇说提供了新的证据。
关键词    宋玉 神女赋 文选
 
 
《文选》卷十九所载宋玉《高唐赋》、《神女赋》,脍炙人口,所谓襄王云雨,成为常见的典故,南北朝以来见诸吟咏者甚多。然而宋代沈括、姚宽却认为《神女赋》中写的是宋玉梦见神女,认为历代文人说襄王与神女遇,乃是赋中王、玉二字讹倒造成的误读。清代许多《文选》学者都赞成其说,但也有少数人如冯浩、赵曦明不以为然。今日学界也仍存这样两种歧见1。笔者是倾向于襄王梦神女的。窃以为只凭文本对勘,很难解决这一问题,因为《文选》的文本流传甚为复杂,歧见双方都能从不同文本中找到有利于自己的证据。应该寻找新的思路,即从《神女赋》本身和宋代以前言及神女事的诗文中寻求线索。故草此小文,希望有助于问题的解决。
首先还是介绍一下各种文本的异文。但笔者所见的文本甚少,只能据间接材料进行叙述。为省读者翻检之劳,,仍将《神女赋》中有关的文字节引在下面: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王对曰:“晡夕之后,精神恍惚,……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尔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 玉曰:“状何如也?”王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瓌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性和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骨法多奇,应君之相。……私心独悦,乐之无量。交希恩疏,不可尽畅。他人莫覩,王览其状。……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褰余帱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惓惓。怀贞亮之絜凊兮,卒与我乎相难。……頩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欢情未接,将辞而去。……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闇然而冥,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以上引文据《四部丛刊》影宋建州本六臣注《文选》。蒙俞绍初先生见告,知韩国奎章阁本(所谓六家注本,五臣注在前,李善注在后)与此本同。又据日本国学者芳村弘道先生所校1,陈八郎刻五臣注本亦与此本同。是知在五臣、六臣、六家注本中,梦见神女者是襄王而不是宋玉,是很明白的。但奎章阁藏本及此本“王曰茂矣美矣”的“王”字下都有校语曰:“善本作玉字。”
李善注本的情况如何呢?北宋本《文选》李善注残卷(即北宋国子监本)有两处异文:一是六家本、六臣本的“王曰茂矣美矣”,北宋本作“玉曰茂矣美矣”;二是六家本、六臣本的“他人莫覩王览其状”,北宋本作“他人莫覩玉览其状”2。尤袤刻和胡克家刻李善注本也有两处异文,但与北宋本又不全同:一是六家本、六臣本的“玉曰状何如也”,尤、胡本作“王曰状何如也”;二是六家本、六臣本的“王曰茂矣美矣”,尤、胡本作“玉曰茂矣美矣”。至于“他人茣覩”下,尤、胡本仍作“王览其状”,并不如北宋本那样作“玉览其状”。显然北宋本和尤、胡刻李善注本都是读不通的,必定是在流传过程中发生了错乱。
令人颇感兴趣的是日本国所传抄本的情况。日本有古抄无注三十卷本《文选》,存二十一卷。其《神女赋》中王、玉二字恰与上引六臣注本相反,作“其夜玉寝”、“明日以白王”、“玉曰茂矣美矣”、“他人莫睹,玉览其状”等等,也就是说是宋玉梦神女。又有九条家本,也是一个残本,同样是白文无注。其《神女赋》王、玉字全同于古抄无注本3。这两个抄本,似乎是《神女赋》原作宋玉梦神女的有力证据。问题是它们的可信程度究竟如何。学者们对这两个抄本评价甚高,但是否就绝对可信?事情也许并不这样简单。这两个抄本的底本之祖本究竟是什么本子?在传抄过程中有没有讹变脱补的可能?恐怕还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4
现在就让我们暂且离开文本对勘,试从别一思路探索这一难题,即仔细探究《神女赋》本文,并看看六朝唐代作者是怎样说到神女故事的。事实上,在笔者之前,已有学者这样做了。近读台湾学者李景濚先生的《宋玉〈神女赋〉“王”、“玉”辨》和吴广平先生《宋玉研究》中《千古公案的破解:梦遇高唐神女的是襄王而非宋玉》一节1,知道二位先生都引宋代以前诗歌加以分析,其结论都是梦神女者乃襄王,非宋玉。笔者在赞同其说之余,觉得还有些话可说,还有一些更有力的例证可以补充,对于二位先生言及的诗例,也还可分析得更细致周密一些。现提出来以供商讨。
首先推究《神女赋》本文。
事实上沈括提出梦神女者是宋玉而非襄王,其结论就是由分析《神女赋》本文得出的,并非由于文本校勘。他并未见过宋玉梦神女的文本。其《梦溪补笔谈》卷一云:
自古言楚襄王梦与神女遇,以《楚辞》考之,似未然。……《神女赋序》曰:“(引“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至“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今略。其引文同上举六臣本。)” 以文考之,所谓“茂矣”至“不可胜赞”云云,皆王之言也,宋玉称叹之可也,不当却云“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又曰“明日以白玉”;人君与其臣语,不当称“白”。又其赋曰:“他人茣覩,王览其状。……望予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若宋玉代王赋之若王之自言者,则不当自云“他人莫睹,王览其状”;既称“王览其状”,即是宋玉之言也,又不知称“予”者谁也。以此考之,则“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者,“王”字乃“玉”字耳;“明日以白玉”者,“以白王”也。“王”与“玉”字互书之耳。前日梦神女者,怀王也;其夜梦神女者,宋玉也。襄王无预焉,从来枉受其名耳。
沈括从《神女赋》行文,找出三点理由,判定王梦乃玉梦之讹:一、若是“王曰茂矣美矣”云云,不当紧接着又另起云“王曰若此盛矣”。二、君对臣言不当用“白”字。三、“王览其状”是第三人称口气,下文“望予帷”云云,又转为第一人称,自相错乱,故应是“玉览其状”。
 沈括之说,得到明、清时代不少学者的赞同。清人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七《咏怀古迹》其二后引明人顾宸“玉梦”之说,又补充道:
 (《神女赋》)尾末所云“颠倒失据”、“惆怅垂涕”者,亦属自述者语,不似代王赋梦之词。
仇氏此语也是从分析赋中人物口气的角度出发的。
但也有学者驳斥沈括的说法。清人冯浩注李商隐《代元城吴令暗为答》 时,
便从赋之行文驳斥了沈括不当连用两“王曰”之说。他说“经书中颇多此例”。 此
外他又从《高唐》、《神女》二赋相互衔接这一点出发,论证《神女赋》中梦神女
者正是襄王。冯浩之外,赵曦明也驳斥了“玉梦神女”的几点理由。除冯浩所举
连用两“王曰”并不为妨这一点外,又指出“‘白’以告、语为义,上下可通”1
黄侃先生完全赞同赵曦明之说,云:“前一‘白’字,此一‘王曰’,是致误之由。若知‘白’本上下通文,等于‘诏’、‘赣’;‘王曰’更端常例,证在易书,则宜僚弄丸,两难俱解。”又云:“侃所说竟与赵曦明同,今夜览孙志祖《文选考异》,见之为之一快。壬戌七夕记。”郑重其事地记下时日,不难想见当时读书得间而暗合古人的畅悦之情。除此两点之外,黄先生又说:“‘望余帷而延视兮’,‘余’者,宋玉代襄王自余也。” 这就驳斥了沈括“又不知称‘予’者谁也”的责难2
冯浩、赵曦明和黄侃先生《文选平点》的论述,都是以分析《神女赋》本文出发的,可谓已将沈括的三点理由驳回。关于第三点即前后人称不一致、似乎错乱的问题,这里再略为申说几句。赋中“玉曰唯唯”之后,原是以第三人称、从第三者的角度客观描绘神女之美丽,故有“骨法多奇,应君之相”及“他人莫覩,王览其状”等语。其中“私心独悦,乐之无量”正与“他人莫覩”相呼应,“私”乃单独、个人之意,指王而言,非宋玉自谓。在描写了神女销魂夺魄的美丽之后,作者似乎难以自抑,于是站到了襄王的立场上,以襄王的口气,亦即当事人的口气进一步述说与神女之间色授神与的过程,直至神女离去,襄王“惆怅垂涕,求之至曙”。这样分作两段,由旁观描述到进入高潮,先是对神女之美作静态的描绘,然后写神女的动作、神态、与襄王之间的交流。随着内容的进展,叙述角度也发生转换。这正是作家文心狡狯之处,使得作品更加生动逼真,更加诱人。这并非前后文矛盾。此类情形并不希罕。《诗经·周南·卷耳》首章“嗟我怀人,置彼周行”之“我”,为采卷耳之思妇口气,而二、三、四章“我马虺隤”、“我姑酌彼兕觥”、“我马痡矣”云云,则转为行役在外的丈夫的口气。钱钟书先生释之云:“作诗之人不必即诗中所咏之人,妇与夫皆诗中人,诗人代言其情事,故各曰‘我’。”1《楚辞·九歌》中也有此种人称转换的情形,以致迷离惝恍,使解者大费思量。钱钟书先生论之云:“如玉之烟,如剑之气。胥出一口,宛若多身,叙述搬演,杂用并施,其法当类后世之‘说话’、‘说书’。” 2《神女赋》也正是这样。又如司马相如《长门赋》,一开始说“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度”云云,是第三人称口气,但赋中“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等,却又是陈皇后的第一人称口气。这些例子,应可供阅读《神女赋》时作为参考。
尤其可注意的,是《神女赋》中有这样的话:“王曰茂笑美矣”一段中,有“性和适,宜侍旁”之语。李善注云:“宜侍王旁。”吕延济注云:“宜侍君旁。”
下文又有“骨法多奇,应君之相”之语,更无异于是说只有君王才能与神女相匹配。正因为此,才“他人莫覩,王览其状”。如果说这样“宜侍君旁”、“应君之相”的神女,君王倒不曾梦见,倒是作为侍臣的宋玉梦见了,而宋玉又在梦中想着“她与我君最为相配”,而神女又褰宋玉之帱而请御,那岂不节外生枝,令人感到滑稽?
    下面再对魏晋南北朝唐代作者的有关诗文作一番观察。姚宽《西溪丛语》为了证明梦见神女的是宋玉而不是襄王,曾举出“古乐府诗”“本自巫山来,无人睹容色。惟有楚怀王,曾言梦相识”以及李商隐诗“襄王枕上元无梦,莫枉阳台一片云”。他的意思是说古人原有否定襄王梦神女之说的。那便是从有关诗文中寻找证据。我们现在也用他这个方法,但我们观察的结果却与他相反:恰是襄王而非宋玉梦见神女。
首先可举曹植《洛神赋》作为证据。《洛神赋序》明言“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赋中种种描写,多有脱胎于《神女赋》的痕迹。最值得注意的,是赋中开头部分的一节;
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覩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试与《神女赋》开头部分“精神恍忽,……见一妇人”、“状何如也”云云比较,便觉十分相似。曹植的身份是君王,只有他才看到了洛神,其臣(御者)乃一无所见,只能询问“其状若何,臣愿闻之”。这正与《神女赋》中襄王见到了神女,侍臣宋玉问“状何如也”相对应,也正与《神女赋》所说“他人茣睹,王览其状”相对应。就连《洛神赋》描写洛神的“骨像应图”,该也是从《神女赋》的“骨法多奇,应君之相”而来。洛神之只为君王所见,正与神女之只与襄王相交接相类。从曹植的这一构思逆而推之,当也能让我们想到《神女赋》写的是神女与襄王遇,而不是与宋玉遇吧。
    其次,看一下南朝和唐代歌咏此事的诗歌。
    姚宽举“古乐府”“本自巫山来,无人睹容色。惟有楚怀王,曾言梦相识”为证,欲证明襄王未曾梦见神女。但从诗中也得不出宋玉曾梦见神女的结论。其实该诗乃萧纲所作,题为《行雨》,见《玉台新咏》卷十,不过第三句作“唯有楚王臣”。楚王臣当然是指宋玉,这倒似乎是有利于宋玉梦神女之说的一条材料。不过我们应该注意:萧纲此诗所涉及的是《高唐赋》而不是《神女赋》。《高唐赋》中襄王不识变化无穷的云气为何物,于是宋玉向他陈述了先王之梦,说那“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者乃是巫山神女。因此“唯有楚王臣,曾言梦相识”二句,是说千百年来,人们都不认识巫山神女(也就是不知“行雨”的真相),只有宋玉曾说过楚王在梦中认识了那位神女(亦即“行雨”)。萧纲还有一首《浮云》,亦载《玉台新咏》卷十。诗云:“可怜片云生,暂重复还轻。欲使荆王梦,应过白帝城。” 荊王,可解释为《高唐赋》中梦见神女的楚国先王(一般认为即襄王之父怀王)。《古诗纪》作“襄王”。若作襄王,倒是《神女赋》中王梦见神女的证据了。
    许多歌咏巫山神女的诗作,都混言楚王、荊王、君王,可以解释成先王(怀王),也可以解释成襄王。那样的例子我们一般都不拿来作为证据。还有,按宋玉所写,神女曾荐枕于先王(怀王),与襄王则未及于乱。但诗人吟咏不拘小节,往往将襄王、怀王合二而一,笼统地说“襄王云雨”。故若诗中没有《神女赋》的其他细节,只有“襄王云雨”、“襄王梦”之类话头,那我们就还不能据以有力地断定诗人就是因《神女赋》而言的,因为他可能误将《高唐赋》中的王说成襄王了。这样的例子我们一般也不举为证据。我们尽量举可以明确理解为《神女赋》襄王梦遇的作品。
北朝魏收有一首《美女篇》:
楚襄游梦去,陈思朝洛归。参差结旌斾,掩靄顿骖騑。变化看台曲,骇散属川沂。仍令赋神女,俄闻要虙妃。照梁何足艳,升霞反奋飞。可言不可见,言是复言非。
将楚襄王做梦与曹植遇虙妃并提,其中单数句咏楚襄事,双数句咏曹植事,各诗句均与《高唐赋》、《神女赋》以及《洛神赋》中的描写相对应。“参差结旌斾”对应于《高唐赋》所说“王将欲往见之,……建云旆,蜺为旌”,“变化看台曲” 对应于赋中“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观其上独有云气,……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的描写。“仍令赋神女” 一句从《高唐赋》过渡到《神女赋》,是说襄王“游梦”即梦游而见神女,并令宋玉赋之。“照梁”句对应于《神女赋》中形容神女的“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可言不可见”句则照应赋末“闇然而冥,忽不知处”。魏收此诗决非泛泛然将楚王事用作典故,而是一一贴合于赋的原文,因此可以认为他所读到的《神女赋》确是襄王梦神女且命宋玉作赋,而不是宋玉“游梦”。
唐诗中咏此事者非常之多,都是说襄王梦见神女。这里只举出作为证据来说较有干系的几首。刘希夷《巫山怀古》云:
……襄王伺容色,落日生悠然。归来高堂夜,金釭焰青烟。颓想卧瑤席,梦魂何翩翩。……1
写襄王期盼神女降临、归卧入梦情景。开头两句,是说襄王与宋玉同游、听宋玉讲述神女事后,“悠然”怀想。“归来”即指游云梦归来。“落日”、“高堂夜”、“金釭”等并非凭空结撰,而是从《神女赋》“其夜王寝”、“晡夕之后精神恍忽”而来。《高唐赋》写先王入梦,乃是“怠而昼寢”,一夜一昼,彼此不同。因此刘希夷这几句诗乃是据《神女赋》写成,并未误将《高唐赋》之先王与《神女赋》之襄王混同。也就是说,刘希夷所读的《神女赋》,也明明白白是写襄王梦见神女,而不是宋玉梦见神女。类似的例子,还可举出权德舆的《赠友人》:
        知向巫山逢日暮,轻袿玉佩暂淹留。晓随云雨归何处?还是襄王梦觉愁。
这是戏谑之辞,将友人比作襄王。悬想其与神女缱绻的时间也是由日暮而入夜。三、四句正与《神女赋》末“惆怅垂涕,求之至曙”相应。“轻袿玉佩”,亦出自该赋之“被袿裳”、“搖珮饰”。总之由此诗也可以认为,权氏此诗是根据《神女赋》写的,他所见的《神女赋》写的是襄王梦见神女。
又罗隐《浮云》:
        ……莫道无心便无事,也曾愁杀楚襄王。
这也是就《神女赋》襄王与神女始遇而终离而言。因神女若即若离,终于决绝而去,所以令人“愁杀”;《高唐赋》中的先王,则是与神女尽枕席之欢而无所愁的。
上举若干首唐诗,都不是简单地点到襄王梦神女,而是或多或少地写到其他细节而与《神女赋》相合,因此可以援以为证据,表明作者所读到的《神女赋》,写的是襄王梦见神女,而不是宋玉梦见。
下面几首,虽明言襄王之梦,但却不能排除误合怀王、襄王的可能1。如刘禹锡《巫山神女庙》:
……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间来就楚襄王?
此首明言襄王。不过据“来就”之语,似谓神女与王已极尽缱綣,那就不是《神女赋》而是《高唐赋》中的事了,也就是说似将襄王事(《神女赋》)与先王事(《高唐赋》)混而为一了。
还有如李白之“襄王云雨今何在?江水东流猿夜声”(《江上吟》)、胡曾之“何人更有襄王梦?寂寂巫山十二重”(《咏史》)、王周之“襄王一梦杳难问,晚晴天气归云闲”(《巫山庙》)、韦庄之“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似哭襄王。朝朝暮暮阳台下,为云为雨楚国亡”(《谒巫山庙》)、于濆之“宋玉恃才者,凭虚构高唐,自垂文赋名,荒淫归楚襄”(《巫山高》)之类,或抒发物是人非的今昔之感,或据宋玉赋斥襄王荒淫,或笑宋玉凭虚而襄王枉被荒淫之名,都明确地说梦神女者乃襄王而非宋玉。但是,它们都未写及《神女赋》中的细节,因此都有合《神女》、《高唐》为一、混怀王梦于襄王梦的嫌疑,用它们来证明诗人所读《神女赋》是王梦而非玉梦,觉得说服力还不够。此类情况在唐诗宋词中不胜枚举。虽然说服力不够,却也让我们想到:此种混同的情况如此之多,不可能是偶然的。它表明 襄王梦神女之事实在是深入人心。至少人们并没有将《神女赋》读作宋玉梦见神女。
还有两首诗似乎写成神女与宋玉有纠葛,应该—辨。李商隐《席上作》云:
    淡云轻雨拂高唐,玉殿秋来夜正长。料得也应怜宋玉,一生惟事楚襄王。
此诗系义山为桂州从事时在府主郑亚席上所作,时郑亚出家妓侑酒,令商隐赋高唐诗。对后二句,清人冯班、钱良择、冯浩、纪昀等都解作戏謔之语,也就是说义山以宋玉自喻,云妓人亦当怜我,但她除府主外决不侍奉他人1。一本末句作“只应无奈楚襄王”,则更显轻佻。唐人为诗,正不似后人多所忌讳。若依此解,也只是义山悬拟神女当亦属意于宋玉而已,并不能得出他所见的《神女赋》是宋玉梦见神女的结论。何况这里不是作怀古诗,只是借用作典故而已。今人解释此诗,自张采田以来,都将三、四句作一气读,谓神女当怜惜宋玉一生只事襄王。若作此解,则或许义山借此表达自己委质効忠于府主之意,那么更与神女与宋玉间的男女之情无涉2
另一首是李群玉的《赠人》:
    曾留宋玉旧衣裳,惹得巫山梦里香。云雨无情难管领,任他别嫁楚襄王。
似谓神女曾与宋玉欢爱,后又委身襄王。但这也是用为典故的嘲谑之辞,大约所赠对象为一词客,所爱恋之女子别嫁与一位有势力者。故“曾留宋玉”二句也只是诗人的生发,不能据以判定其所见《神女赋》是写宋玉梦遇神女的。下面的事实可以作为旁证:作者另有《醉后赠冯姬》云:“愿托襄王云雨梦,阳台今夜降神仙。”又有《宿巫山庙》云:“自从一别襄王梦,云雨空飞巫峡长。”都是说襄王梦见神女的。即便就此首而言,“任他别嫁楚襄王”,不也还是由襄王梦神女的故事而来么?宋玉被说成是一位美貌的才子,故唐人或以自喻,或以称人。
综上所述,从曹植开始直至宋以前的有关诗文,让我们看到:作者们所说的都是襄王梦中与神女相遇。如果《神女赋》所写的是宋玉梦见神女,那怎样解释这一现象呢?淸人吴景旭说历来咏襄王神女事者“皆是呓语”(《历代诗话》卷十三),那能够服人之心吗?
因此,尽管有日本古抄本《神女赋》是玉梦而非王梦,笔者却仍倾向于王梦之说。很希望读到进一步讨论的文章。
       
 


1就笔者所知,屈守元等先生赞成沈、姚之说,屈先生《文选导读》曾加以论述。黄侃先生《文选平点》则力主沈、姚说为非,俞绍初先生亦曾对笔者说不赞成沈、姚的观点。近年来李景溁、吴广平先生均有文章发表,主张梦神女者乃是襄王。分歧若此,足其问题之不易解决。
1 芳村弘道:《静嘉堂文库所藏古抄无注本〈文选〉卷十残卷校读记》,发表于2005年5月在新乡举行的《文选》学国际研讨会,打印稿本。
2 承俞绍初先生见告。
3 同注1。
4 古抄本虽可贵,但不能说就绝无讹误。这里举卷十二木玄虚《海赋》(古抄本卷六)为例:“蝄像暂晓而闪尸”句,抄本“蝄像”作“魍魉”,是错误的。李善注引《国语》:“仲尼曰:丘闻之,水之怪,龙罔象;木之怪,夔魍魉。”木氏描述海中怪物,当然应作“罔象”(蝄像)。
1李文载《殷都学刊》1997年第4期,吴书由岳麓书社于2004年9月出版。
1赵说见孙志祖《文选考异》卷一《神女赋》“其夜王寝”条引。
2但黄氏在跋日本古抄本时,却称道其书云:“《神女》玉王互讹,证存中(沈括)之妙解。”表示同意沈括说。据屈先生说,黄氏借阅古抄本,大概在1922年前。《文选平点》中赞同赵曦明的话,则写于1922年(壬戌)七夕。黄氏发表相互矛盾的意见,孰先孰后,以何者为定,不易判断。笔者以为《文选平点》所述当在后,当是其定见。
1《管錐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79年8月,67页。
2 参《管錐编》第二册598--600页。
1吴广平文中曾引及此诗,但至“落日”句而止,未引“归来”以下四句。
1下面所举刘禹锡至于濆各诗,吴广平文曾经引录。
1 参刘学鍇、余恕诚《李商隐歌诗集解》增订重排本引诸家笺评,第二册,705-706页,中华书局2004年
11月出版。
2这里附带说一下姚宽举以为证的“襄王枕上元无梦,茣枉阳台一片云”。其诗乃义山《代元城吴令暗为答》
的三、四句,“襄王”原作“荊王”。不论义山这里是指怀王还是襄王,都是反用典故,意谓楚王梦神女,
只是辞人笔下生花而已,何曾真有其事。姚氏却理解为义山批驳襄王梦神女之说,可谓高叟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