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近代文学批评
发布时间: 2008-05-21   浏览次数: 16797

 

第十五章近代文学批评(第15周)
 
【教学重点】: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
 
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梁启超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
吾今且发一问: 人类之普通性,何以嗜他书不如其嗜小说?答者必曰: 以其浅而易解故,以其乐而多趣故。是固然;虽然,未足以尽其情也。文之浅而易解者,不必小说;寻常妇孺之函札,官样之文牍,亦非有艰深难读者存也,顾谁则嗜之?不宁唯是,彼高才赡学之士,能读《坟》《典》《索》《邱》,能注虫鱼草木,彼其视渊古之文,与平易之文,应无所择,而何以独嗜小说?是第一说有所未尽也。小说之以赏心乐事为目的者固多,然此等顾不甚为世所重;其最受欢迎者,则必其可惊可愕可悲可感,读之而生出无量噩梦、抹出无量眼泪者也。夫使以欲乐故而嗜此也,而何为偏取此反比例之物而自苦也?是第二说有所未尽也。吾冥思之,穷鞫之,殆有两因: 凡人之性,常非能以现境界而自满足者也。此蠢蠢躯壳,其所能触能受之境界,又顽狭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于其直接以触以受之外,而间接有所触有所受,所谓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也。此等识想,不独利根众生有之,即钝根众生亦有焉。而导其根器使日趋于钝,日趋于利者,其力量无大于小说。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此其一。人之恒情,于其所怀抱之想象,所经阅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习矣不察者;无论为哀为乐,为怨为怒,为恋为骇,为忧为惭,常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摹写其情状,而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宣,笔不能自传。有人焉和盘托出,彻底而发露之,则拍案叫绝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谓“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为甚。此其二。此二者实文章之真谛,笔舌之能事。苟能批此窾,导此窍,则无论为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而诸文之中能极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说若。故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由前之说,则理想派小说尚焉;由后之说,则写实派小说尚焉。小说种目虽多,未有能出此两派范围外者也。
抑小说之支配人道也,复有四种力: 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楞伽经》所谓“迷智为识,转识成智”者,皆恃此力。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之迷漾,而脑筋为之摇飏,而神经为之营注;今日变一二焉,明日变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断相续,久之而此小说之境界,遂入其灵台而据之,成为一特别之原质之种子。有此种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触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种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故此种子遂可以遍世界。一切器世间有情世间之所以成所以住,皆此为因缘也。而小说则巍巍焉具此威德以操纵众生者也。二曰浸。熏以空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广狭;浸以时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长短。浸也者,入而与之俱化者也。人之读一小说也,往往既终卷后数日或数旬而终不能释然。读《红楼》竟者必有余恋有余悲,读《水浒》竟者必有余快有余怒。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实愈多者,则其浸人也亦愈甚;如酒焉,作十日饮,则作百日醉。我佛从菩提树下起,便说偌大一部《华严》,正以此也。三曰刺。刺也者,刺激之义也。熏浸之力利用渐,刺之力利用顿;熏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觉,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骤觉。刺也者,能使人于一刹那顷,忽起异感而不能自制者也。我本蔼然和也,乃读林冲雪天三限,武松飞云浦一厄,何以忽然发指?我本愉然乐也,乃读晴雯出大观园,黛玉死潇湘馆,何以忽然泪流?我本肃然庄也,乃读实甫之《琴心》《酬简》,东塘之《眠香》《访翠》,何以忽然情动?若是者,皆所谓刺激也。大抵脑筋愈敏之人,则其受刺激力也愈速且剧。而要之必以其书所含刺激力之大小为比例。禅宗之一棒一喝,皆利用此刺激力以度人者也。此力之为用也,文字不如语言。然语言力所被不能广不能久也,于是不得不乞灵于文字。在文字中,则文言不如其俗语,庄论不如其寓言。故具此力最大者,非小说末由。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内而脱之使出,实佛法之最上乘也。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读《野叟曝言》者必自拟文素臣,读《石头记》者必自拟贾宝玉,读《花月痕》者必自拟韩荷生若韦痴珠,读《梁山泊》者必自拟黑旋风若花和尚,虽读者自辩其无是心焉,吾不信也。夫既化其身以入书中矣,则当其读此书时,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所谓华严楼阁,帝网重重,一毛孔中,万亿莲花,一弹指顷,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极。然则吾书中主人翁而华盛顿,则读者将化身为华盛顿;主人翁而拿破仑,则读者将化身为拿破仑;主人翁而释迦、孔子,则读者将化身为释迦、孔子,有断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门,岂有过此?此四力者,可以卢牟一世,亭毒群伦,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门,政治家所以能组织政党,莫不赖是。文家能得其一,则为文豪;能兼其四,则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而此四力所最易寄者惟小说。可爱哉小说!可畏哉小说!
小说之为体,其易入人也既如彼,其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类之普通性,嗜他文终不如其嗜小说,此殆心理学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天下万国凡有血气者莫不皆然,非直吾赤县神州之民也。夫既已嗜之矣,且遍嗜之矣,则小说之在一群也,既已如空气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与呼吸之餐嚼之矣。于此其空气而苟含有秽质也,其菽粟而苟含有毒性也,则其人之食息于此间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惨死,必堕落,此不待蓍龟而决也。于此而不洁净其空气,不别择其菽粟,则虽日饵以参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群中人之老病死苦,终不可得救。知此义,则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可以识矣。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若是者,岂尝有人焉提其耳而诲之,传诸钵而授之也?而下自屠爨贩卒、妪娃童稚,上至大人先生、高才硕学,凡此诸思想必居一于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盖百数十种小说之力,直接间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即有不好读小说者,而此等小说,既已渐渍社会,成为风气。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遗传焉;其既入世也,又复受此感染焉。虽有贤智,亦不能自拔。故谓之间接)。今我国民惑堪舆,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风水而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争坟墓而阖族械斗杀人如草,因迎神赛会而岁耗百万金钱、废时生事、消耗国力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慕科第若膻,趋爵禄若鹜,奴颜婢膝,寡廉鲜耻,惟思以十年萤雪、暮夜苞苴,易其归骄妻妾、武断乡曲一日之快,遂至名节大防,扫地以尽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苛刻凉薄,驯至尽人皆机心,举国皆荆棘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沉溺声色,绻恋床笫,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青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甚者为伤风败俗之行,毒遍社会,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义和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曰惟小说之故。呜呼!小说之陷溺人群,乃至如是,乃至如是!大圣鸿哲数万言谆诲之而不足者,华士坊贾一二书败坏之而有余。斯事既愈为大雅君子所不屑道,则愈不得不专归于华士坊贾之手。而其性质其位置,又如空气然,如菽粟然,为一社会中不可得避不可得屏之物,于是华士坊贾,遂至握一国之主权而操纵之矣。呜呼!使长此而终古也,则吾国前途,尚可问耶,尚可问耶!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论小说与群治的关系》是梁启超倡导“小说界革命”的纲领性文章。他从为政治维新制造舆论、动员民众的立场出发,全面地论述了小说的社会作用、艺术特点和文学地位,鲜明地提出革新小说以适应于政治变革的主张,在整个文坛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梁启超首先较为深入地探讨了小说巨大的艺术感染力之所在。他强调,大众之所以嗜好小说,并非因为小说文字浅显、内容有趣,而是基于以下两个原因: 一、 “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小说能够引导读者从“顽狭短局而至有限”的实际生活境界中超脱出来而进入“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的艺术的理想的境界;二、 小说能将大众心之所想、身之所历,“和盘托出,彻底而发露之”,使人们对“行之不知,习矣不察”的思想行为,不仅知其然,而且能知其所以然。这两点正符合人类希望广阔地了解世界和深切地认识自己的本性恒情。因此,“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梁启超指出前者是“理想派小说”,后者是“写实派小说”,这是受西方小说理论的启迪,第一次在我国将小说分成理想派和写实派两种。
在文中,梁启超总结小说“支配人道”的四种艺术感染力: 熏、浸、刺、提。大体而言,熏,即指小说具有陶冶情操的作用,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之间”受到感染,久而久之改变了性情。浸,指小说使读者身入其境,其思想感情受到渗透而不断地变化。浸和熏都是指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刺,是小说通过触目惊心的艺术形象强烈地震撼读者的心灵,使读者情不自禁地受到感动,接受教育。提,则是指小说中艺术形象切合读者的心理,产生一种“移人”的力量,使读者感情完全融入小说之中,与主人翁合而为一。他结合具体作品,细致分析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为中国古代小说批评史增添了新内容,但是说小说具有这“四力”,就可以规模一世,化育万众,“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门,政治家之所以能组织政党,莫不赖是。文家能得其一,则为文豪;能兼其四,则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显然,他在这里过高地估计了小说的社会作用和影响力,并没有为小说找到准确的社会定位。
梁启超颠倒了文学和现实的关系,将“吾中国群治腐败总根源原归咎于小说,认为是旧小说导致国民愚盲迷信、蝇营狗苟、权谋诡诈、轻薄无行,甚至于社会暴乱、农民起义也是小说的影响所致。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提出“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通过革新小说来革新道德、宗教、政治、风俗、学艺,乃至人心人格,最终达到革新“一国之民”的目的。
总之,梁启超是从服务于政治维新运动的立场来倡导其“小说界革命”的。他强调小说的社会作用,把小说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号召小说通过自身的革新而改良国民、制造舆论,为当前的政治服务;并对小说的艺术特征和感染力量有了深入的认识。这些观点,为维新派的小说理论定下了基调,在整个文坛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是,他颠倒文学和现实的关系,过高地估计小说的价值和地位,对传统小说一概否定,显然也是十分错误的,给晚清的小说理论和创作带来了不良的影响。
 
 
 
序革命军
章炳麟
 
 
 
章炳麟(—),字枚叔,一名绛,号太炎,浙江余姚人。早年在外祖父朱有虔、父亲章濬的教育熏陶下,打下了乾嘉朴学的根基,埋下了“种族革命”的种子。年起受学于俞樾、黄以周、孙诒让、宋衡等朴学、佛学大师,学业大进。年到上海编辑《时务报》等刊物,鼓吹维新变法。戊戌后,同康、梁断然决裂,迅速走上反清革命的道路。年在上海《苏报》上刊布著名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和《序革命军》,鼓吹武装革命,推翻清朝政府,引起了震惊全国的“《苏报》案”,因之被捕入狱。后出狱赴日本,任同盟会机关刊物《民报》主编,并主持会社,发表文章,歌颂革命,批判保皇,“所向披靡,令人神往”(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辛亥革命后,他逐渐落伍。除了《序革命军》等少数具有鲜明革命色彩的文章之外,章炳麟《文学说例》《文学总略》等论著多是立基于传统的古文经学之上,信而好古,崇尚典雅,反对白话文,拒绝吸取西方的文学观念,表现出和时代大潮、历史趋势格格不入的保守色彩。
 
蜀邹容为《革命军》方二万言,示余曰:“欲以立懦夫,定民志,故辞多恣肆,无所回避,然得无恶其不文耶?”
余曰: 凡事之败,在有其唱者而莫与为和,其攻击者且千百辈,故仇敌之空言,足以堕吾实事。夫中国吞噬于逆胡,二百六十年矣。宰割之酷,诈暴之工,人人所身受,当无不昌言革命。然自乾隆以往,尚有吕留良、曾静、齐周华等持正议以振聋俗,自尔遂寂泊无所闻。吾观洪氏之举义师,起而与为敌者,曾、李则柔煦小人,左宗棠喜功名,乐战事,徒欲为人策使,顾勿问其韪非枉直,斯固无足论者。乃如罗、彭、邵、刘之伦,皆笃行有道士也,其所操持,不洛、闽而金溪、余姚,衡阳之《黄书》日在几阁,孝弟之行,华戎之辨,仇国之痛,作乱犯上之戒,宜一切习闻之,卒其行事乃相戾如彼,材者张其角牙以覆宗国,其次即以身家殉满洲,乐文采者则相与鼓吹之。无它,悖德逆伦,并为一谈,牢不可破,故虽有衡阳之书,而视之若无见也。然则洪氏之败,不尽由计画失所,正以空言足与为难耳。
今者,风俗臭味少变更矣。然其痛心疾首,恳恳必以逐满为职志者,虑不数人。数人者,文墨议论又往往务为蕴藉,不欲以跳踉搏跃言之,虽余亦不免是也。嗟乎!世皆嚚昧而不知话言,主文讽切,勿为动容;不震以雷霆之声,其能化者几何?异时义师再举,其必堕于众口之不俚,既可知矣。今容为是书,壹以叫咷恣言,发其惭恚,虽嚚昧若罗、彭诸子,诵之犹当流汗祇悔。以是为义师先声,庶几民无异志,而材士亦知所返乎!若夫屠沽负贩之徒,利其径直易知,而能恢发智识,则其所化远矣!藉非“不文”,何以致是也?
抑吾闻之,同族相代,谓之革命,异族攘窃,谓之灭亡;改制同族,谓之革命,驱除异族,谓之光复。今中国既灭亡于逆胡,所当谋者,光复也,非革命云尔。容之署斯名,何哉?谅以其所规画,不仅驱除异族而已,虽政教学术,礼俗材性,犹有当革命者焉,故大言之曰“革命”也。
共和二千七百四十四年四月。
 
 
 
章炳麟的这篇序,激情澎湃,势如雷霆,高度赞扬邹容《革命军》“规画”驱除异族、倡言革命的战斗精神和“辞多恣肆,无所回避”的语言风格;同时进一步探讨在革命形势高涨的时代氛围中,如何写作宣传文章的问题。
章炳麟从舆论宣传的角度总结太平天国失败的教训:“洪氏之败,不尽由计画失所,正以空言足与为难耳。”在革命斗争中,宣传文章在宣传思想、制造舆论、唤醒民众、鼓舞斗志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太平天国的失败,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掌握和运用好宣传的武器,终使斗争气势为满清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舆论宣传所湮灭。而当前驱除鞑虏的斗争中,“文墨议论又往往务为蕴藉”,营造革命舆论却打不破“主文讽切”的框框,写得温文尔雅,缺乏战斗性、鼓动性。他也承认,“虽余亦不免是也”。因此,邹容《革命军》那富有战斗性、鼓动性和号召力的文风及时闪现,就更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章炳麟通过标举邹容的战斗文风来大力提倡思想宣传文章必须“以跳踉搏跃言之”、“壹以叫咷恣言”,这样才能“震以雷霆之声”,“为义师先声”,产生巨大的社会效果。章炳麟在这篇序中还分析革命宣传的文风和宣传效果的关系。他称道邹容的战斗文风能激发民众的愤恨,使“民无异志”,“材士”知返,甚至使充当统治阶级喉舌的文士官僚也“流汗祇悔”;《革命军》语言“径直易知”,可以开启屠沽负贩之徒的智慧和心窍,“其所化远矣”。巨大的社会效果就是“文”的最好证明。如此注重文章的社会效果,不仅在当时具有现实意义,也突破传统文论“温柔敦厚”“主文而谲谏”的束缚,丰富了近代文论的内涵。
总之,《序革命军》虽然并不是一篇严格意义上的文学论,而是一篇广泛意义上的文章论,但它在客观上对于促进近代革命文学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正是在这意义上,它不失为一篇近代革命文学的宣言书。
 
 
红楼梦评论
王国维
 
王国维(—),初名德祯,后改为国维;字静安,亦字伯隅;初号礼堂,后更为观堂,又号永观。浙江海宁人。王国维早年秉承家学,打下深厚扎实的国学功底。戊戌变法后,在上海先后任《时务报》文书校对、东文学社庶务、《教育世界》主编。年秋留学日本,将近一年后回国,任教南洋公学、江苏师范学校等。年后,任学部图书馆编译、名词馆协修等职,直到辛亥革命爆发为止。在这一阶段,王国维接受西方康德、叔本华、尼采、洛克、休谟等人的哲学、心理学、美学思想,将之引入国内,并和自己的文学研究结合起来,发表了《论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红楼梦评论》《叔本华与尼采》《论哲学与美术家之天职》《屈子文学之精神》《文学小言十七则》《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等,词学研究的主要成果有《唐五代二十一家词》《清真先生遗事》和著名的《人间词话》,贯通“外来之观念”与传统的思想,探求中国古代文学的民族特征、发展规律和创作经验,具有很深的造诣。在文学研究观念和方法上都透出新的时代特征。辛亥革命后,他完成了《宋元戏曲考》之后,埋头于古文字、古器物、古史地的研究,直至颐和园昆明湖自沉,在考古学、舆地学、历史学方面取得了丰厚成果。
第一章人生及美术之概观
 
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忧患与劳苦之与生相对待也久矣。夫生者,人人之所欲;忧患与劳苦者,人人之所恶也。然则,讵不人人欲其所恶而恶其所欲欤?将其所恶者固不能不欲,而其所欲者终非可欲之物欤?人有生矣,则思所以奉其生。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寒而欲衣,露处而欲宫室,此皆所以维持一人之生活者也。然一人之生,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而止耳。而吾人欲生之心,必以是为不足。于是于数十年百年之生活外,更进而图永远之生活时,则有牝牡之欲,家室之累;进而育子女矣,则有保抱扶持饮食教诲之责,婚嫁之务。百年之间,早作而夕息,穷老而不知所终,问有出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百年之后,观吾人之成绩,其有逾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又人人知侵害自己及种姓之生活者之非一端也,于是相集而成一群,相约束而立一国,择其贤且智者以为之君,为之立法律以治之,建学校以教之,为之警察以防内奸,为之陆海军以御外患,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 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为也。夫人之于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用力如此其勤也,设计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真可欲者存欤?吾人之忧患劳苦,固亦有所以偿之者欤?则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质,熟思而审考之也。
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佰;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倦厌之情即起而乘之。于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夫倦厌固可视为苦痛之一种。有能除去此二者,吾人谓之曰“快乐”。然当其求快乐也,吾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乐之后,其感苦痛也弥深。故苦痛而无回复之快乐者有之矣,未有快乐而不先之或继之以苦痛者也。又此苦痛与世界之文化俱增,而不由之而减。何则?文化愈进,其知识弥广,其所欲弥多,又其感苦痛亦弥甚故也。然则人生之所欲,既无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质,又不外乎苦痛,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吾人生活之性质,既如斯矣,故吾人之知识,遂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就其实而言之,则知识者,固生于此欲,而示此欲以我与外界之关系,使之趋利而避害者也。常人之知识,止知我与物之关系,易言以明之,止知物之与我相关系者;而于此物中,又不过知其与我相关系之部分而已。及人知渐进,于是始知欲知此物与我之关系,不可不研究此物与彼物之关系。知愈大者,其研究愈远焉。自是而生各种之科学,如欲知空间之一部之与我相关系者,不可不知空间全体之关系,于是几何学兴焉(按: 西洋几何学Geometry之本义,系量地之意,可知古代视为应用之科学,而不视为纯粹之科学也)。欲知力之一部之与我相关系者,不可不知力之全体关系,于是力学兴焉。吾人既知一物之全体之关系,又知此物与彼物之全体之关系。而立一法则焉以应用之,于是物之现于吾前者,其与我之关系,及其与他物之关系,粲然陈于目前而无所遁。夫然后吾人得以利用此物,有其利而无其害,以使吾人生活之欲,增进于无穷。此科学之功效也。故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以异。然则吾人理论与实际之二方面,皆此生活之欲之结果也。
由是观之,吾人之知识与实践之二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苦痛相关系。有兹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之心无希望,无恐怖,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犹积阴弥月,而旭日杲杲也;犹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飘著于故乡之海岸也;犹阵云惨淡,而插翅之天使,赍平和之福音而来者也;犹鱼之脱于罾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然则,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夫自然界之物,无不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纵非直接,亦必间接相关系者也。苟吾人而能忘物与我之关系而观物,则夫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固无往而非华胥之国、极乐之土也。岂独自然界而已?人类之言语动作,悲欢啼笑,孰非美之对象乎?然此物既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而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观于自然人生中者复现之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是故观物无方,因人而变: 濠上之鱼,庄、惠之所乐也,而渔父袭之以网罟;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继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无所住,则虽殉财之夫,贵私之子,宁有对曹霸、韩幹之马,而计驰骋之乐;见毕宏、韦偃之松,而思栋梁之用,求好逑于雅典之偶,思税驾于金字之塔者哉?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
而美之为物有二种: 一曰优美,一曰壮美。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属前种。至于地狱变相之图,决斗垂死之象,卢江小吏之诗,雁门尚书之曲,其人固氓庶之所共怜,其遇虽戾夫为之流涕,讵有子颓乐祸之心,宁无尼父反袂之戚?而吾人观之不厌千复。格代之诗曰: What in life doth only grieve us,
That in art we gladly see.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术中则吾人乐而观之。(译文)此之谓也。此即所谓壮美之情。而其快乐存于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则固与优美无以异也。
至美术中之与二者相反者,名之曰“眩惑”。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若美术中而有眩惑之原质乎,则又使吾人自纯粹之知识出,而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粔籹蜜饵,《招魂》《七发》之所陈;玉体横陈,周昉、仇英之所绘;《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伶元之传飞燕、杨慎之赝《秘辛》,徒讽一而劝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靡”之诮,法秀有“绮语”之诃。虽则梦幻泡影,可作如是观,而拔舌地狱,专为斯人设者矣。故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乐,医人世之苦痛,是尤欲航断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岂徒无益,而又增之。则岂不以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与物之关系,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与优美及壮美相反对,其故实存于此。
今既述人生与美术之概略如左。吾人且持此标准,以观我国之美术。而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以其目的在描写人生故。吾人于是得一绝大著作曰《红楼梦》。
第二章《红楼梦》之精神
裒伽尔之诗曰:
Ye wise men, highly, 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out and know,
How, when and where do al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love?
Ye men of lofty wisdom, say
What happ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how,when,
And why it happened thus.嗟汝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学,既深且跻。粲粲生物,罔不匹俦,各啮厥唇,而相厥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嗟汝哲人,渊渊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愿言哲人,诏予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译文)裒伽尔之问题,人人所有之问题,而人人未解决之大问题也。人有恒言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人七日不食则死,一日不再食则饥。若男女之欲,则于一人之生活上,宁有害无利者也,而吾人之欲也如此,何哉?吾人自少壮以后,其过半之光阴,过半之事业,所计画所勤勤者为何事?汉之成、哀,曷为而丧其生?殷辛、周幽,曷为而亡其国?励精如唐玄宗,英武如后唐庄宗,曷为而不善其终?且人生苟为数十年之生活计,则其维持此生活,亦易易耳,曷为而其忧劳之度,倍蓰而未有已?记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苟能解此问题,则于人生之知识,思过半矣。而蚩蚩者乃日用而不知,岂不可哀也欤!其自哲学上解此问题者,则二千年间,仅有叔本华之“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耳。诗歌小说之描写此事者,通古今东西,殆不能悉数,然能解决之者鲜矣。《红楼梦》一书,非徒提出此问题,又解决之者也。彼于开卷即下男女之爱之神话的解释。其叙此书之主人公贾宝玉之来历曰: 却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艾,日夜悲哀。(第一回)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过此欲之发现也。此可知吾人之堕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恶也。夫顽钝者既不幸而为此石矣,又幸而不见用,则何不游于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以自适其适,而必欲入此忧患劳苦之世界?不可谓非此石之大误也。由此一念之误,而遂造出十九年之历史,与百二十回之事实,与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何与?又于第百十七回中,述宝玉与和尚之谈论曰: “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和尚笑道:“你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像当头一棒,便说:“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早该还我了!”所谓“自己的底里未知”者,未知其生活乃自己之一念之误,而此念之所自造也。及一闻和尚之言,始知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绝之也,亦不得由自己,是以有还玉之言。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故携入红尘者,非彼二人之所为,顽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者,亦非二人之力,顽石自己而已。此岂独宝玉一人然哉?人类之堕落与解脱,亦视其意志而已。而此生活之意志,其于永远之生活,比个人之生活为尤切;易言以明之,则男女之欲,尤强于饮食之欲。何则?前者无尽的,后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后者形而下的也。又如上章所说生活之于苦痛,二者一而非二,而苦痛之度,与主张生活之欲之度为比例。是故前者之苦痛,尤倍蓰于后者之苦痛。而《红楼梦》一书,实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出世者,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无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无生之域。当其终也,恒干虽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满于现在之生活,而求主张之于异日,则死于此者,固不得不复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将与生活之欲而无穷。故金钏之堕井也,司棋之触墙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脱也,求偿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别之生活,而对生活之为物,则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书中真正之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而柳湘莲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于金钏。故苟有生活之欲存乎,则虽出世而无与于解脱;苟无此欲,则自杀亦未始非解脱之一者也。如鸳鸯之死,彼固有不得已之境遇在;不然,则惜春、紫鹃之事,固亦其所优为者也。
而解脱之中,又自有二种之别: 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难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观之,则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脱由于苦痛之阅历,而不由于苦痛之知识。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然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抗,而生种种之幻影。所谓恶魔者,不过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脱,存于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满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满足,如此循环,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变其气质,而超出乎苦乐之外,举昔之所执著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彼以疲于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复起而为之幻影。此通常之人解脱之状态也。前者之解脱如惜春、紫鹃;后者之解脱如宝玉。前者之解脱,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后者之解脱,自然的也,人类的也。前者之解脱,宗教的也;后者美术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壮美的也,故文学的也,诗歌的也,小说的也。此《红楼梦》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鹃,而为贾宝玉者也。
呜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过,即以生活之苦痛罚之: 此即宇宙之永远的正义也。自犯罪,自加罚,自忏悔,自解脱。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夫欧洲近世之文学中,所以推格代之《法斯德》为第一者,以其描写博士法斯德之苦痛,及其解脱之途径,最为精切故也。若《红楼梦》之写宝玉,又岂有以异于彼乎?彼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 故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胠箧》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则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渐决,然尚屡失于宝钗,几败于五儿,屡蹶屡振,而终获最后之胜利。读者观自九十八回以至百二十回之事实,其解脱之行程,精进之历史,明了真切何如哉!且法斯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于人之根柢者为独深,而其希救济也为尤切。作者一一掇拾而发挥之,我辈之读此书者,宜如何表满足感谢之意哉!而吾人于作者之姓名,尚有未确实之知识,岂徒吾侪寡学之羞,亦足以见二百余年来吾人之祖先,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谁使此大著述之作者,不敢自署其名?此可知此书之精神,大背于吾国人之性质,及吾人之沉溺于生活之欲,而乏美术之知识,有如此也。然则予之为此论,亦自知有罪也夫!
第三章《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
如上章之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 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长生殿》之重圆,其最著之一例也。《西厢记》之以惊梦终也,未成之作也,此书若成,吾乌知其不为《续西厢》之浅陋也?有《水浒传》矣,曷为而又有《荡寇志》?有《桃花扇》矣,曷为而又有《南桃花扇》?有《红楼梦》矣,彼《红楼复梦》《补红楼梦》《续红楼梦》者,曷为而作也?又曷为而有反对《红楼梦》之《儿女英雄传》?故吾国之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而《桃花扇》之解脱,非真解脱也: 沧桑之变,目击之而身历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张道士之一言;且以历数千里,冒不测之险,投缧绁之中,所索之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谁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脱,他律的也;而《红楼梦》之解脱,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写故国之戚,而非以描写人生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而其价值亦即存乎此。彼《南桃花扇》《红楼复梦》等,正代表吾国人乐天之精神者也。
《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其大宗旨如上章之所述,读者既知之矣。除主人公不计外,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系者,无不与苦痛相终始: 以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等,若藐姑射神人,敻乎不可及矣。夫此数人者,曷尝无生活之欲,曷尝无苦痛?而书中既不及写其生活之欲,则其苦痛自不得而写之;足以见二者如骖之靳,而永远的正义,无往不逞其权力也。又吾国之文学,以挟乐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说诗歌的正义,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离其罚;此亦吾国戏曲小说之特质也。《红楼梦》则不然: 赵姨、凤姐之死,非鬼神之罚,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若李纨之受封,彼于《红楼梦》十四曲中,固已明说之曰: [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题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第五回)此足以知其非诗歌的正义,而既有世界人生以上,无非永远的正义之所统辖也。故曰《红楼梦》一书,彻头彻尾的悲剧也。
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 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种之悲剧,吾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栗;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兹就宝玉、黛玉之事言之: 贾母爱宝钗之婉嫕,而惩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固亲于薛氏;凤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袭人惩尤二姐、香菱之事,闻黛玉“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第八十一回)之语,惧祸之及;而自同于凤姐,亦自然之势也。宝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爱之之祖母,则普通之道德使然;况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种种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
由此之故,此书中壮美之部份较多于优美之部分,而眩惑之原质殆绝焉。作者于开卷即申明之曰: 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欲写出自己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此又上节所言之一证)兹举其最壮美者之一例,即宝玉与黛玉最后之相见一节曰: 那黛玉听着傻大姐说宝玉娶宝钗的话,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踏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下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脚下愈加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却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只得搀他进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瞧着嘻嘻的呆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瞧着宝玉笑。两个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呆笑起来。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呆笑起来。……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瞧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第九十六回)如此之文,此书中随处有之,其动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审美的嗜好者,无人不经验之也。
《红楼梦》之为悲剧也如此。昔雅里大德勒于《诗论》中,谓悲剧者,所以感发人之情绪而高上之,殊如恐惧与悲悯之二者,为悲剧中固有之物,由此感发,而人之精神于焉洗涤。故其目的,伦理学上之目的也。叔本华置诗歌于美术之顶点,又置悲剧于诗歌之顶点;而于悲剧之中,又特重第三种,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故。故美学上最终之目的,与伦理学上最终之目的合。由是,《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亦与伦理学上之价值相联络也。
第四章《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值
自上章观之,《红楼梦》者,悲剧中之悲剧也。其美学上之价值,即存乎此。然使无伦理学上之价值以继之,则其于美术上之价值,尚未可知也。今使为宝玉者,于黛玉既死之后,或感愤而自杀,或放废以终其身,则虽谓此书一无价值可也。何则?欲达解脱之域者,固不可不尝人世之忧患;然所贵乎忧患者,以其为解脱之手段故,非重忧患自身之价值也。今使人日日居忧患、言忧患,而无希求解脱之勇气,则天国与地狱,彼两失之;其所领之境界,除阴云蔽天,沮洳弥望外,固无所获焉。黄仲则《绮怀》诗曰: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又其卒章曰: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其一例也。《红楼梦》则不然,其精神之存于解脱,如前二章所说,兹固不俟喋喋也。
然则解脱者,果足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否乎?自通常之道德观之,夫人知其不可也。夫宝玉者,固世俗所谓绝父子、弃人伦、不忠不孝之罪人也。然自太虚中有今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类,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为人类之法则。顺之者安,逆之者危;顺之者存,逆之者亡。于今日之人类中,吾固不能不认普通之道德之价值也。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据欤?抑出于盲目的动作,而别无意义存乎其间欤?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据,则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谓之绝对的道德可也。然吾人从各方面观之,则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实由吾人类之祖先一时之误谬。诗人之所悲歌,哲学者之所瞑想,与夫古代诸国民之传说,若出一揆。若第二章所引《红楼梦》第一回之神话的解释,亦于无意识中暗示此理,较之《创世纪》所述人类犯罪之历史,尤为有味者也。夫人之有生,即为鼻祖之误谬矣,则夫吾人之同胞,凡为此鼻祖之子孙者,苟有一人焉,未入解脱之域,则鼻祖之罪,终无时而赎,而一时之误谬,反覆至数千万年而未有已也。则夫绝弃人伦如宝玉其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无所辞其不忠不孝之罪;若开天眼而观之,则彼固可谓干父之蛊者也。知祖父之误谬,而不忍反覆之以重其罪,顾得谓之不孝哉?然则宝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之说,诚有见乎所谓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辩护而已。
然则,举世界之人类,而尽入于解脱之域,则所谓宇宙者,不诚无物也欤?然有无之说,盖难言之矣。夫以人生之无常,而知识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谓有非所谓真有者乎?则自其反面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谓无非所谓真无者乎?即真无矣,而使吾人自空乏与满足、希望与恐怖之中出,而获永远息肩之所,不犹愈于世之所谓有者乎!然则吾人之畏无也,与小儿之畏暗黑何以异?自已解脱者观之,安知解脱之后,山川之美,日月之华,不有过于今日之世界者乎?读《飞鸟各投林》之曲,所谓“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者,有欤?无欤?吾人且勿问,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观之,彼诚有味乎其言之也。
难者又曰: 人苟无生,则宇宙间最可宝贵之美术,不亦废欤?曰: 美术之价值,对现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绝对的价值也,其材料取诸人生,其理想亦视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趋于其反对之方面。如此之美术,唯于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价值耳。今设有人焉,自无始以来,无生死,无苦乐,无人世之挂碍,而唯有永远之知识,则吾人所宝为无上之美术,自彼视之,不过蛩鸣蝉噪而已。何则?美术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其材料,又彼之所未尝经验故也。又设有人焉,备尝人世之苦痛,而已入于解脱之域,则美术之于彼也,亦无价值。何则?美术之价值,存于使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彼既无生活之欲矣,而复进之以美术,是犹馈壮夫以药石,多见其不知量而已矣。然则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于美术之存亡,固自可不必问也。
夫然,故世界之大宗教,如印度之婆罗门教及佛教,希伯来之基督教,皆以解脱为唯一之宗旨。哲学家如古代希腊之柏拉图,近世德意志之叔本华,其最高之理想,亦存于解脱。殊如叔本华之说,由其深邃之知识论、伟大之形而上学出,一扫宗教之神话的面具,而易以名学之论法,其真挚之感情,与巧妙之文字,又足以济之,故其说精密确实,非如古代之宗教及哲学说,徒属想象而已。然事不厌其求详,姑以生平可疑者商榷焉。夫由叔氏之哲学说,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根本一也,故充叔氏拒绝意志之说,非一切人类及万物各拒绝其生活之意志,则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绝。何则?生活之意志之存于我者,不过其一最小部份,而其大部份之存于一切人类及万物者,皆与我之意志同。而此物我之差别,仅由于吾人知力之形式,故离此知力之形式,而反其根本而观之,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意志,皆我之意志也。然则拒绝吾一人之意志,而姝姝自悦曰“解脱”,是何异决蹄涔之水,而注之沟壑,而曰天下皆得平土而居之者哉!佛之言曰:“若不尽度众生,誓不成佛。”其言犹若有能之而不欲之意。然自吾人观之,此岂徒能之而不欲哉,将毋欲之而不能也!故如叔本华之言一人之解脱,而未言世界之解脱,实与其意志同一之说,不能两立者也。叔氏于无意识中亦触此疑问,故于其《意志及观念之世界》之第四编之末,力护其说曰: 人之意志,于男女之欲,其发现也为最著。故完全之贞操乃拒绝意志,即解脱之第一步也。夫自然中之法则,固自最确实者。使人人而行此格言,则人类之灭绝,自可立而待。至人类以降之动物,其解脱与堕落,亦当视人类以为准。吠陀之经典曰:“一切众生之待圣人,如饥儿之待慈父母也。”基督教中亦有此思想。珊列休斯于其《人持一切物归于上帝》之小诗中曰:“嗟汝万物灵,有生皆爱汝。总总环汝旁,如儿索母乳。携之适天国,惟汝力是怙!”德意志之神秘学者马斯太哀克赫德亦云:“《约翰福音》云:‘余之离世界也,将引万物而与我俱。基督岂欺我哉!夫善人,固将持万物而归之于上帝,即其所从出之本者也。今夫一切生物,皆为人而造,又各自相为用;牛羊之于水草,鱼之于水,鸟之于空气,野兽之于林莽皆是也。一切生物皆上帝所造,以供善人之用,而善人携之以归上帝。’”彼意盖谓人之所以有用动物之权利者,实以能救济之故也。
于佛教之经典中亦说明此真理,方佛之尚为菩提萨埵也,自王宫逸出而入深林时,彼策其马而歌曰:“汝久疲于生死兮,今将息此任载。负余躬以遐举兮,继今日而无再。苟彼岸其余达矣,余将徘徊以汝待。”(《佛国记》)此之谓也。(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册第四百九十二页)然叔氏之说,徒引据经典,非有理论的根据也。试问释迦示寂以后,基督尸十字架以来,人类及万物之欲生奚若?其痛苦又奚若?吾知其不异于昔也。然则所谓持万物而归之上帝者,其尚有所待欤?抑徒沾沾自喜之说,而不能见诸实事者欤?果如后说,则释迦、基督自身之解脱与否,亦尚在不可知之数也。往者作一律曰: 生平颇忆挈卢敖,东过蓬莱浴海涛。何处云中闻犬吠,至今湖畔尚乌号。人间地狱真无间,死后泥洹枉自豪。终古众生无度日,世尊只合老尘嚣。何则?小宇宙之解脱,视大宇宙之解脱以为准故也。赫尔德曼人类涅槃之说,所以起而补叔氏之缺点者以此。要之,解脱之足以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与否,实存于解脱之可能与否。若夫普通之论难,则固如楚楚蜉蝣,不足以撼十围之大树也。
今使解脱之事,终不可能,然一切伦理学上之理想,果皆可能也欤?今夫与此无生主义相反者,生生主义也。夫世界有限,而生人无穷,以无穷之人,生有限之世界,必有不得遂其生者矣。世界之内,有一人不得遂其生者,固生生主义之理想之所不许也。故由生生主义之理想,则欲使世界生活之量,达于极大限,则人人生活之度,不得不达于极小限。盖度与量二者,实为一精密之反比例,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福祉者,亦仅归于伦理学者之梦想而已。夫以极大之生活量,而居于极小之生活度,则生活之意志之拒绝也奚若?此生生主义与无生主义相同之点也。苟无此理想,则世界之内,弱之肉,强之食,一任诸天然之法则耳,奚以伦理为哉?然世人日言生生主义,而此理想之达于何时,则尚在不可知之数。要之,理想者,可近而不可即,亦终古不过一理想而已矣。人知无生主义之理想之不可能,而自忘其主义之理想之何若,此则大不可解脱者也。
夫如是,则《红楼梦》之以解脱为理想者,果可菲薄也欤?夫以人生忧患之如彼,而劳苦之如此,苟有血气者,未有不渴慕救济者也;不求之于实行,犹将求之于美术。独《红楼梦》者,同时与吾人以二者之救济。人而自绝于救济则已耳;不然,则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欢迎之也!
第五章余论
自我朝考证之学盛行,而读小说者,亦以考证之眼读之。于是评《红楼梦》者,纷然索此书中之主人公之为谁,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譬诸“副墨之子”、“洛诵之孙”,亦随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见人类全体之性质;今对人类之全体,而必规规焉求个人以实之,人之知力相越,岂不远哉!故《红楼梦》之主人公,谓之贾宝玉可,谓之“子虚”“乌有先生”可,即谓之纳兰容若可,谓之曹雪芹,亦无不可也。
综观评此书者之说,约有二种: 一谓述他人之事,一谓作者自写其生平也。第一说中,大抵以贾宝玉为即纳兰性德。其说要非无所本。案性德《饮水诗集》《别意》六首之三曰:“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又《饮水词》中《于中好》一阕云:“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又《减字木兰花》一阕咏新月云:“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红楼”之字凡三见,而云“梦红楼”者一。又其亡妇忌日作《金缕曲》一阕,其首三句云:“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葬花”二字,始出于此。然则《饮水集》与《红楼梦》之间,稍有文字之关系,世人以宝玉为即纳兰侍卫者,殆由于此。然诗人与小说家之用语,其偶合者固不少。苟执此例以求《红楼梦》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断不止容若一人而已。若夫作者之姓名(遍考各书,未见曹雪芹何名),与作书之时日,其为读此书者所当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为尤要。顾无一人为之考证者,此则大不可解者也。
至谓《红楼梦》一书,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说本于此书第一回“竟不如我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一语。信此说,则唐旦之《天国喜剧》,可谓无独有偶者矣。然所谓亲见亲闻者,亦可自旁观者之口言之,未必躬为剧中之人物。如谓书中种种境界、种种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则是《水浒传》之作者,必为大盗,《三国演义》之作者,必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说也。且此问题,实与美术之渊源之问题相关系。如谓美术上之事,非局中人不能道,则其渊源必全存于经验而后可。夫美术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经验,此西洋美学上至大之问题也。叔本华之论此问题也,最为透辟。兹援其说,以结此论。其言(此论本为绘画及雕刻发,然可通之于诗歌小说)曰: 人类之美之产于自然中者,必由下文解释之: 即意志于其客观化之最高级(人类)中,由自己之力与种种之情况,而打胜下级(自然力)之抵抗,以占领其物质。且意志之发现于高等之阶级也,其形式必复杂: 即以一树言之,乃无数之细胞,合而成一系统者也。其阶级愈高,其结合愈复。人类之身体,乃最复杂之系统也,各部分各有一特别之生活: 其对全体也,则为隶属;其互相对也,则为同僚,互相调合,以为其全体之说明;不能增也,不能减也。能如此者,则谓之美,此自然中不得多见者也。顾美之于自然中如此,于美术中则何如?或有以美术家为模仿自然者,然彼苟无美之预想存于经验之前,则安从取自然中完全之物而模仿之,又以之与不完全者相区别哉?且自然亦安得时时生一人焉,于其各部分皆完全无缺哉?或又谓美术家必先于人之肢体中,观美丽之各部分,而由之以构成美丽之全体。此又大愚不灵之说也。即令如此,彼又何自知美丽之在此部分而非彼部分哉?故美之知识,断非自经验的得之,即非后天的,而常为先天的;即不然,亦必其一部分常为先天的也。吾人于观人类之美后,始认其美;但在真正之美术家,其认识之也,极其明速之度,而其表出之也,胜乎自然之为。此由吾人之自身即意志,而于此所判断及发见者,乃意志于最高级之完全之客观化也。唯如是,吾人斯得有美之预想。而在真正之天才,于美之预想外,更伴以非常之巧力。彼于特别之物中,认全体之理想,遂解自然之嗫嚅之言语而代言之;即以自然所百计而不能产出之美,现之于绘画及雕刻中,而若语自然曰:“此即汝之所欲言而不得者也。”苟有判断之能力者,必将应之曰“是”。唯如是,故希腊之天才,能发见人类之美之形式,而永为万世雕刻家之模范。唯如是,故吾人对自然于特别之境遇中所偶然成功者,而得认其美。此美之预想,乃自先天中所知者,即理想的也,比其现于美术也,则为实际的。何则?此与后天中所与之自然物相合故也。如此,美术家先天中有美之预想,而批评家于后天中认识之,此由美术家及批评家乃自然之自身之一部,而意志于此客观化者也。哀姆攀独克尔曰:“同者唯同者知之。”故唯自然能知自然,唯自然能言自然,则美术家有自然之美之预想,固自不足怪也。
芝诺芬述苏格拉底之言曰:“希腊人之发见人类之美之理想也,由于经验。即集合种种美丽之部分,而于此发见一膝,于彼发见一臂。”此大谬之说也。不幸而此说又蔓延于诗歌中。即以狭斯丕尔言之,谓其戏曲中所描写之种种人物,乃其一生之经验中所观察者,而极其全力以模写之者也。然诗人由人性之预想而作戏曲小说,与美术家之由美之预想而作绘画及雕刻无以异。唯两者于其创造之途中,必须有经验以为之补助。夫然,故其先天中所已知者,得唤起而入于明晰之意识,而后表出之事,乃可得而能也。(叔氏《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册第二百八十五至八十九页)由此观之,则谓《红楼梦》中所有种种之人物,种种之境遇,必本于作者之经验,则雕刻与绘画家之写人之美也,必此取一膝,彼取一臂而后可。其是与非,不待知者而决矣。读者苟玩前数章之说,而知《红楼梦》之精神,与其美学、伦理学上之价值,则此种议论,自可不生。苟知美术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红楼梦》自足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则其作者之姓名,与其著书之年月,固当为唯一考证之题目。而我国人之所聚讼者,乃不在此而在彼;此足以见吾国人之对此书之兴味之所在,自在彼而不在此也。故为破其惑如此。
 
 
 
说明
王国维的这篇评论,是红学史上第一篇比较系统的专著。“自我朝考证之学盛行,而读小说者,亦以考证之眼读之。”早期“红学”的最大缺点是纷纷考索书中主人是谁,本事如何。王国维从“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这一基本艺术规律出发,中肯地批驳“影射”说、“自传”说的荒谬不实。他指出文艺作品贵具体而不贵抽象,文艺作品的人物形象是“就个人之事实而发见人类全体之性质”,是在“个相”中表现“共相”,因此不可泥实以求。考证应该着力于作者之姓名与著书之年月,而不在于凭空索隐。王国维“全在叔氏之立脚地”,站在叔本华唯意志论哲学美学观上,对《红楼梦》进行全新的理论分析。由于其理论基础是唯心厌世哲学,这篇评论实际是歪曲了“红楼梦的精神”,可谓之创造性的“误读”。
《〈红楼梦〉评论》,是小说批评史上一篇富有理论色彩的名作。它第一次认真地根据西方哲学、美学理论来细致地批评中国文学作品,其观点、方法乃至表述形式都是全新的,从而使它成为一篇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文学论文。
王国维站在叔本华厌世哲学立场上,认为生活的本质就是欲望,欲望是永远无法真正满足的,因此人生充满着痛苦。怎样才能摆脱痛苦呢?王国维从康德、叔本华的美学思想中找到答案,即认为只有并非实物的“美术”(相当于今天所说的艺术)才能使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观者不欲,欲者不观”,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减轻痛苦,暂时得到美的享受。但是有些艺术作品不是示人以解脱之道,而是渲染、宣扬人的欲望反而激荡鼓舞人的生活之欲,“欲止沸而益薪”,王国维称之为“眩惑”,如《西厢记》中的《酬柬》和《牡丹亭》中的《惊梦》等。明白了人生和艺术的关系后,王国维执此标准称道《红楼梦》是“绝大著作”,其根本精神是“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实现了王国维所谓的“美术之务”,即“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凭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的平和”。
王国维指出,古代的小说戏曲“无往而不著此乐天的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没有完全摆脱生活之欲的束缚;而《红楼梦》示人彻底最终的解脱,才是真正的悲剧。叔本华把悲剧分为三种: 第一种,“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命运者”;第三种,“由于剧中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红楼梦》正是第三种悲剧,“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在王国维看来,《红楼梦》这部悲剧的美学价值,并不在于深刻地揭示封建社会的某些本质方面,而只是反映了所谓人生固有的痛苦及其真正的解脱之道,证明了人生的真相乃是一场悲剧;说明只有拒绝生活之欲,走出世之路才能求得真正的解脱。因此,《红楼梦》是“悲剧中之悲剧”。通过解读,《红楼梦》成为了王国维人生观、美学观的确证。
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虽然存在严重的误读,但是在晚清文艺思想史上却具有重要意义:
一、 传统的文学批评,一般是在感性经验的基础上提出理论命题,或对传统信条加以引申发挥,王国维此文采用演绎逻辑思维方法,以叔本华的美学理论为前提,去阐释特定的文艺作品,这具有方法论意义。
二、 王国维将美术与人生紧密联系起来,认为美术关乎人类全体之性质,美术取诸人生,示人以解脱苦痛之道。这样,美学就与伦理学相关联,具有伦理学上的价值。这种思想虽然新鲜,但中国传统的美学思想也是与伦理学的“善”紧密相关的,也谈养气制欲问题,因此人们易于理解和接受王国维的新见。
三、 王国维此文虽然“全在叔氏之立脚地”,但也有不少论述与传统文艺是相通,如谓“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得其暂时之平和”云云,种嵘《诗品序》谓楚臣去境、汉妾辞官等人生失意,“非长歌何以聘其情,非陈诗何以展其义?”最终通过诗歌的吟咏,而“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如此之类重视诗歌“自适”意义的理论,与王国维所论虽然哲学基础不同,然未尝没有可以相通的地方。可见王国维并非是对国外美学的生搬硬套。
 
 
 
人间词话
王国维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九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一四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一五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一六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一七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一八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二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三二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三三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三四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三九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 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到“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四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四二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三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人生所可拟耶?
四四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五二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五四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五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六一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六二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最初刊于年月《国粹学报》,是以传统词话体形式,在西方哲学美学观和逻辑思维诱发下,对传统文学(主要是词,兼及诗与小说戏曲)进行深刻的理论阐发和总结的文学批评著作。“境界说”是《人间词话》的理论核心。过去的诗歌理论中,“境界”指的是诗歌情景交融、情思和物境浑化为一的审美特征。王国维的“境界说”在此基础上渗入了新的理论内涵。
首先,从主客二元论出发,王国维将创作分为“理想”和“写实”两派。理想派偏重于从主观理想、想象出发去虚构、创造意境,这就是“造境”;写实派按照客观现实的自然面目进行描绘、摹写,这便是“写境”。造境和写境虽有偏胜,却并不互相排斥。虚构想象之境尚须求材料于自然,合乎自然情理;描绘客观现实也须糅合作家的情感与想象,超越现实关系的限制。二者虽有偏虚偏实之别,仍须兼融相和。
其次,作品中呈现出的境界根据物我关系,可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不仅仅是特指感情强烈个性鲜明之境,而且是指“我”之意志尚存,且与某种外物有着对立关系,当“外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威胁着意志时观物而得的一种境界。在这种境界中,“我”的意志与外物相对立,在强大可怕的对象威胁下,审美主体挣脱了自己的意志,而仅仅委心于认识,超脱了自己的欲求,深入地观赏对象。此时意志遁去,欲求消失,深观其物的美感是一种“壮美之情”,此时的心态,是从意志的强大到破裂到消失,即“由动之静”。作品不带作者的任何感情和个性特征是不可能的,因此无我之境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无我”,而是指审美主体“我”“无丝毫生活之欲”,与外物没有利害冲突关系,审美时吾心宁静地全部沉浸于外物之中,达到了与物俱化的境界。审美主体自失于对象之中,物我莫辨。此时的美感是一种“优美之情”,主体的心态完全处于宁静素淡之中,“于静中得之”。这是内化了叔本华的意志哲学而对中国自己文艺思想的新阐发。
第三,王国维指出,境界最主要特征是“真”。“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真”是不受功利的干扰,不受利禄的诱惑,彻底通脱地表现生命的真性真情、描写世界的本然、揭示人生的真谛。李后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没有受到世俗的熏染,故其文学能真,表现真情真景。纳兰性德在受汉文化影响之前,“能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为词也是一片纯真境界。王国维认为,只有“真文学”才能超越自然和现实社会关系的限制,忘记物我的冲突而安憩心灵,于人生才有释迦、基督那样的伟大意义。
第四,王国维既重视诗人、作家性情的本然纯真,也重视后天修养。他指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三种境界,正是一种由学而工、由工而悟,通过艰苦锻炼而运化自如的历程。王国维还主张,诗人对于宇宙人生,既要“能入”,又要“能出”,既深入其中,细致体察把玩,又要超脱出来,静观默审。
最后,从艺术表达方面立论,王国维提出“隔”和“不隔”。所谓“不隔”就是作者用真切生动的语言把作品的境界表现得形象鲜明逼真感人,使读者产生真切丰富的审美感受;反之,若故意用一些“代语”典故,遮障了作品的形象,使作品意境蒙眬不清,读者察之如隔雾看花,不甚了了,便是隔。
王国维从创作、作品、鉴赏等不同角度阐述了他的“境界”说理论,奉之为论词、论诗的最高审美标准。的确如其所说,“境界”说为中国古代词学和诗学理论的探本之论。而王国维能借鉴西方美学理论,给予系统性的阐述,对传统词论作理论的提升,既贴切传统诗词特征,又富有理论新见,故而被誉为世纪文论之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