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基、陈衍与宋诗派
发布时间: 2008-06-19   浏览次数: 567

 

何绍基、陈衍与宋诗派

 

        近代诗坛上崇尚宋诗的空气相对活跃。一般认为,道、咸间的宋诗运动直接发轫于程恩泽。程恩泽(一七八五——一八三七),字云芬,号春海,官至于户部侍郎。他认为诗自性情出,而“性情又自学问中出”(《金石题咏汇编序》),推崇以黄庭坚为代表的宋诗,开了“远俗”、“清介”的风气(伍崇曜《程侍郎遗集跋》)。当时在诗坛上与他相呼应的是祁    藻。祁[穴隽]藻(一七九三——一八六六),字叔颖,又字淳甫,后避讳改实甫,号春圃。官至礼仁阁大学士、太子太保。同治初,以大学士衔为礼部尚书。他也主张“通训诂,明义理”(秦湘业《祁文端公神道碑铭》),“为杜,为韩,为苏,为黄”(陈衍《近代诗钞序》),其作品被陈衍《近代诗钞》赞为“学人之言与诗人之言合”的典范而冠以卷首。程、祁两人身居高位,烜赫於世,此唱彼和,兴风作浪,宋诗运动乃得以有力的开展。继程、祁之后,何绍基、魏源、曾国藩、郑珍、莫友芝等都喜言宋诗。今从文学理论批评而言,在道、咸间的宋诗派中,还是要数何绍基的言论最为突出。

        何绍基   何绍基(一七九九——一八七三),字子贞,号东洲,晚号蝯叟,道州(今湖南道县)人。何绍基论诗的精义和核心,在於标举了“不俗”这一概念。其《使黔诗钞序》云:

        顾其用力之要何在乎?曰;“不俗”二字尽之矣。所谓俗者,非必庸恶陋劣之甚也。同流合污,胸无是非,或逐时好,或傍古人,是之为俗。直起直落,独来独往,有感则通,见义则赴,是谓不俗。高松小草,并生一山,各与造物之气通。松不顾草,草不附松,自为生气,不相假借。泥涂草莽,纠纷拖沓,沾滞不别,腐期斯至。前哲戒俗之言多矣,莫善於涪翁之言曰:“临大节而不可夺,谓之不俗。”俗学为人,学为诗文,举不外斯恉。

另外,在《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与汪菊士论诗》中解释“临大节而不可夺,谓之不俗”时,一再声称:“俗非坏字眼,同流合污,黏泥带水之谓也。”“流俗污世,到处相习成风,谓之俗。人如此我也如此,不能离开一步,谓之俗。做人如此,焉能临大节而不夺乎!”很清楚,他的“不俗”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俗”的对立面“雅”,而是指有完美而鲜明的个性:做人即要“直起直落,独来独往,有感则通,有义则赴”,追求个性,诗文也要“要起就起,要住就住,不依旁前人,不将就俗目”(《与汪菊士论诗》),表现个性。因此,何绍基的“不俗”说,与他朋友龚自珍的“尊情”论具有相通之处:都是或显或隐地反映了追求个性解放的精神。两者稍有差异的是:一侧重在正面强调充分地表现自己的感情和个性,一则倾向于从反面告诫诗人不要取消个性而趋向雷同;一以积极入世的态度而使“尊情”论带有强烈的忧世伤时甚至叛逆的色彩,一则以消极避世的精神而使“不俗”说带有浓重的士大夫式的淡泊清高的印记。这就使他们的理论为后人提供了两种不同的取向,或积极,或消极地都对近代诗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同治年间(一八六二——一八七四),郑珍、莫友芝、曾国藩、何绍基等先后去世。不久,沈曾植(一八五0——一九二二),字子培,号乙庵、陈三立(一八五二——一九三七,字伯严,号散原)、陈衍(一八五八——一九三八,字叔伊,号石遗)、郑孝胥(一八六0 ——一九三八,字苏堪,又字太夷)等又一批不主唐音,崇尚宋诗的年轻诗人於光绪年间崛起。他们互相标榜,结成一派,并提出了“同光体”的名目。在光绪以后的宋诗派中,各人的政治态度、艺术风格、创作理论不尽一致,但毕竟具有共同的倾向。陈衍则是他们的理论家。

        陈衍   陈衍,福建侯官(今闽候)人,光绪八年(一八八二)中举,官学部主事。曾入张之洞幕,任官报局总纂。与沈曾植、陈三立等一样,曾参与维新变法活动。晚年寓居苏州,与章太炎、金天翮倡办国学会,任无锡国学专门学校教授。所著有《石遗室文集》、《石遗室诗集》、《石遗室诗话》;辑有《近代诗抄》、《辽诗纪事》、《金诗纪事》、《元诗纪事》等。其《石遗室诗话》总成四十二卷,篇幅之浩繁,为历代诗话之冠,在近现代旧诗界影响巨大,故“时人称之为诗坛救主”(邵镜人《同光风云录》。

       “诗莫盛于三元”     光绪已亥年(一八九九),陈衍与沈曾植论诗时提出“三元”说,认为“诗莫盛于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佑也”(《石遗室诗话》)。后来,沈曾植又在《与金潜庐太守论诗书》中进一步提出“三关”说,将“三元”说的开元换上了元嘉,说“诗有元佑、元和、元嘉三关”,号召学诗要从元佑而上,连通三关,意在上溯到颜延之、谢灵运,融通晋、宋。而陈三立在《漫题豫章四贤像拓本》中也把江西派的渊源上推到陶渊明。郑孝胥则“三十以前专攻五古,规抚谢灵运而浸淫于柳宗元,又以孟郊琢洗之。……三十年以后,乃肆力於七言,自谓为吴融、韩偓、唐彦谦、梅尧臣、王安石,而最喜王安石。”(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凡此种种,都说明光、宣后的宋诗派虽主宋诗而不专宗宋诗。他们吸取了前人“墨守盛唐”的反面教训而注意拓宽门径,以使他们崇尚宋诗的主旨既能得以切实的贯彻,又能争取广泛的影响。

       “学人之言与诗人之言合”     陈衍的“学人之言与诗人之言合”的思想,早在光绪 戍戌 (一八九八)与沈曾植相交时已露端倪。当时,“博极群书”而已成名的学者沈曾植“不屑措意”於词章,陈衍就勉励他将考据学问同抒情、说理结合起来,从事诗歌创作:“吾亦耽考据,实皆无与已事。作诗却是自己性情语言,且时时发明哲理。及此暇日,盍姑试此!他学问皆诗料也。”后在《瘿[口奄]诗序》中,即以《诗经》为学问入诗的典范,并对严羽《沧浪诗话》所言“诗有别才,非关学也”提出了驳议,力主“诗也者,有别才而又关学者也”。但陈衍认为这种“学人之言与诗人之言”的结合,当“始”之於“别才”而“终”之於“学问”,由诗人之诗,进而到学人之诗,反对“由学人之诗作到诗人之诗”。在《石遗室诗话》卷十四中他说:“不先为诗人之诗,而迳为学人之诗,往往终於学人,不到真诗人境界。”由此看来,由诗人之诗进而到与学人之诗结合,乃是上升到更高层次的境界。这可见其内心深处还是重学问根底,重学人之诗的。

       “诗最患浅俗”     陈衍在《知稼轩诗序》、《海藏楼诗序》等文中一再强调诗歌“不落於浅俗”、“高调要不入俗”。他说“诗最患浅俗。何谓浅?人人能道语也。何谓俗?人人所喜语是也。”(《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三)他这样反对用“人人能道语”和“人人所喜语”,并不是简单的创雅反俗,引导晦涩和险僻,其主要精神和何绍基一样,都是强调艺术要有独创,表现鲜明的个性。在这基础上,他特别强调不受“世缘”干扰,甘走“荒寒之路”,甘处“困”“寂”之境,以保持个性的独立,其《何心与诗序》云:

        寂者之事,一人而可为,为之而可常,喧者反是,故吾尝谓:诗者,荒寒之路,无当乎利禄,肯与周旋,必其人者贤者也。既而知其不尽然。犹是诗也,一人而不为,虽为而不常,其为之也惟恐不悦於人,其悦之也惟恐不竞於人,其需人也众矣:内摇心气,外集诟病,此何为者!一景一情也,人不及觉者,已独觉之;人如是观,彼不如是观也;人犹是言,彼不犹是言也,则喧寂之故也。清而有味,寒而有神,瘦而有筋力,已所自得;求助於人者得之乎?

 从一般意义上说,反对接受“利禄”之诱,号召“勿寂与困之畏”,以保持诗人的高洁情操和独立精神,是无可厚非的。这不仅仅是指清亡之前,能自甘寂寞,不去攀龙附凤,以求飞黄腾达,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就是对当时充斥于社会的一大批打着“维新”、“革命”旗号的利禄之徒,也极有针砭意义。陈衍在这里不是号召人们不关心现实,而只是提倡个人用独立的理智和感情去认识生活,反映现实,那怕是遇到种种艰难困苦,也要坚持到底。这就是“勿寂与困之畏”的精义所在。因此,我们不能光看字面而简单地将它判定为引导人们脱离现实的“反现实主义”理论,当然,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看到,他标举的“寂”、“荒寒之路”,确实带着封建士大夫的没落情绪和远

离社会大变革的阴暗色彩,在客观上造成了一些不良影响。

        陈衍的《石遗室诗话》篇幅浩繁,内容丰富,对历代诗人、诗作及诗论、诗法等多有评述,除上述主要论说之外,尚有不少精见。他一生在诗歌领域里确是坚持了他自己创导的一条“荒寒之路”,不畏困寂,孜孜不倦,把宋诗派的理论有力地推进了一步,同时在实际上也成为中国古典诗学的最后一个真正的理论家。然而,他在政治思想上未能跟上时代是脚步,对于蓬勃兴起的文学革新运动也格格不入。他当时致力于用传统的观点来总结传统的文学,实际上也变成用新的观点来呼唤新文学的阻力。他的理论、观点不管如何圆通、丰富和精到,毕竟犹如进入四季之冬,呈现了一派“荒寒”雕衰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