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有尽而思无穷——从《班昭》说开去
发布时间: 2008-06-22   浏览次数: 156

 

戏有尽而思无穷
——从《班昭》说开去
 
71岁的班昭在落日的余辉下安然的闭上了双眼。一代女史的一生在静谧的氛围中划上了句号。曲终,然而,留在我心头的震憾却久久无法退却……
第一次看《班昭》,是在三年前,第一次进剧场看一部完整的大戏。在此之前,我对昆曲的认识很大程度上就是一支《皂罗袍》“原来奼紫嫣红开遍”。美伦美奂,却总是和我们的感情有着一些距离。就像是隔着一层轻纱薄雾看过去,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提起来,总不免有些惴惴,深怕自己无法理解其中复杂的文化底蕴。
然而《班昭》带给我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感受,虽然有许多昆剧老观众会从传统的角度去指责它“不像昆曲”,但至少,对于我这个初识昆剧的人来说。可以对杜丽娘的情势抱着一种超然的欣赏态度,却无法不在看到班昭拉着曹寿哭到“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不计较,不计较”时,任凭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
那一次看《班昭》,至少让我明白了,昆剧不只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它也可以有着和我们现代人一样的感情、一样的表达方式。
 
如果说,那时候看《班昭》更多是带着一种好奇的心理。那么,三年后,再次步入剧场,我的心中更多了几分期待。对于戏的改编,并不像我之前想象得那么大,基本上还是继承了原有的框架模式。
《班昭》也许该算一出正剧,但始终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悲壮感。故事像一个圆,从回忆开始,回到人生的终点。
班昭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编剧也并无意于去把她塑造成一个女圣人,她也曾是一个和我们一样平凡的女人,有爱有狠,也有渴望,也曾脆弱。——她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也有七情六欲,在清冷的长夜,也一样会感到寂寞无助。她并不是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接受这青灯古卷的使命的。如果她选择了马续、如果曹寿不是曹寿,历史上或许会再多一个班婕妤、左芬,却不会有曹大家、班女史。出场时的班昭十四岁,虽然比同龄的女孩子多了几分成熟,却也一定想不到自己将会青史留名。
只是因为命运的安排,不得不挑起这个担子,班固的一句“班氏一门,《汉书》为大”。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班昭一生的命运。从此,早上了一条“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治史之路。也终于从平凡走向了不平凡。
一直觉得戏中“抽签择婿”一场其实大可不必,也许编剧觉得不知如何让班昭在两位师兄中抉择,只好将一切归于天意。也许编剧觉得像班昭这样睿智的女性,不应该在这种问题上犯下“幼稚”的错误,不该被曹寿的“表象”所迷惑。但这样一来,便将班昭的一生归于一种偶然,因为如果她当时选择了马续,历史就将改写。但其实纵观整出戏,班昭对于马续和曹寿的感情是截然不同的,从头之尾,她与马续之间都是一种兄妹之情,有尊敬有依赖有内疚,却没有爱,而对于曹寿,却是恨之怨之却又不能忘之。要区分这两种感情其实并不难,这也是班昭本身的性格悲剧,一代女史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理智,只是编剧或许不能容忍这样一位完美的女性也会在明知“可爱的人不可靠”之后依然执迷不悟?其实又何必呢?又有谁能够永远正确?班昭也不是圣人,更何况,曹寿也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人,只是象征着另一种价值取向罢了。
曹寿这样的人,其实哪个时代都不可少,点缀升平,不也是每一个太平盛事所需要的吗,我们崇敬苦守书斋的学者,同时也应该宽容舞文弄墨的文人。何况,曹寿的心中,又何尝不是没有矛盾痛苦?何况,班昭在入住皇家书院之后,不也曾一度迷失了方向吗?
悲剧,如果可以称之为悲剧的话,不仅决定于个人的素质,更是每一时代下无法避免的宿命。
最令我感动的一场戏,是班昭捧着那一堆书稿哭喊“这是我的书稿,我的,书稿啊!”,在这一刻,她已经将自己的命运彻底将《汉书》联系在了一起,也许很早以前已是如此,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闲适奢华的皇家生活,让她也变得迷茫起来,看不到真正的自己。而马续的出现,傻姐的指责,终于让她看清了一切都不是重要的,荣华富贵只是过眼烟云,只是一剂麻醉剂,不可能给她带来真正的安慰,只有这部《汉书》,是她一生都无法割舍的挚爱,只有从这部《汉书》上,才看到她的价值。不仅想起戏最初的时候,班昭对其兄说的那句话“这也不是嫁妹,是把小妹嫁《汉书》”。如果在那个时候,班昭的心中对于这样的安排是颇为委屈的,那现在,当经历了大半生的风风雨雨,她已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曹丕说,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早在他之前,班昭就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班昭》仅仅是一出昆剧,也许有人从唱词、从形式等方面指责它的得失,赞成者称它是成功的探索,贬斥者疾呼这是抛弃了昆剧的传统。
然而,《班昭》却有不仅仅是一出昆剧,也许,戏外的东西更值得我们深思。
昆剧被联合国列为人类口头文化遗产,无疑是可喜可贺。然而,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道浮华的光环,一种荣誉、一个肯定,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昆剧在当今社会曲高和寡的尴尬局面。我们不可能守着“遗产”吃一辈子,既是这份遗产够丰厚,可以让我们在几十年中高枕无忧,靠着祖宗吃饭,我们也不过是可以在历史上被轻易pass掉的一批。何况,昆剧的现状还远没有这么乐观。
编剧、导演、演员都将这出戏视为一种“守望”,而我甚至怀疑编剧在写剧本的时候是不是将班昭当作了“假想的自我”?而所谓“从来学问其富贵,真文章在孤灯下”其实并不只是这一代昆剧人所有的困惑,而是整整一个时代的困惑,或许,也不是一个时代的困惑,自古以来,就有“困厄出诗人”、“诗穷而后工”的说法。这是一个每个时代都要面临的问题,我们在不断寻找出路,寻找答案,然而,这条路确实艰辛的。在这个价值取向日趋多元的时代,价值越多,我们越感到不安。我们所能坚持的理想越显得脆弱。于是,像班昭那样,寻找一种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并矢志不渝,也就成了迷茫的一代最迫切的需要,或许,这也可以称之为“安心”。
我们不可能每个人都都成为班昭,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经天纬地之才。却都毫无例外地需要在和这纷扰的世界中找一块阵地。班昭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也是整整一个时代人内心的挣扎,对于价值的探寻和考问。在诱惑面前,我们需不需要坚持,如果需要,什么又是我们值得坚持的?
《班昭》的大幕徐徐拉上了,然而,我们真的安下了自己的心吗?
 
《上海戏剧》2004年1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