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如柳絮飘无定 只怨春光太撩人——漫议《青衫·红袍》
发布时间: 2008-06-22   浏览次数: 181

 

思如柳絮飘无定 只怨春光太撩人
——漫议《青衫·红袍》
 
 
看《梅龙镇》最大的后遗症,是让我觉得章瑞虹是永远都不会长大的,就好像戏中的那个正德皇帝永远珍视那把波浪鼓。即使,在刚进剧场看到郑元和时,我也这样认为,可是,渐渐,我发现,不对了……
 
绕不过去的,是命运……
 
郑元和是个孩子,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正德换了身衣服又回来了。不是吗?她在幕后叫的那声“相公来了。”饱满高昂,带着几份自信、几分热情,还有几分调皮,那不是那个搂着凤姐的小蛮腰,一脸坏笑的正德吗?然后她上场了,色彩斑斓的丐衣遮着脸,开始时也像一场游戏。她做着夸张的动作、配合着夸张的音乐节奏,然而,手中那根莲花帮打出的节奏,却使我按捺不住了——是她自己打出的节奏,稍有些零乱,却是脆生生的,配合着跳跃的旋律,就像是一阵青春期的骚动,我感觉每一寸神经都像被注入了兴奋剂,几乎要站起身和她一起跳起来。再接着她开始向那个娇小的妻撒娇,用种种孩子般的天真与执拗。这是虹的强项,当她微撅着嘴,用对整个世界茫然而好奇的眼神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她有权在任何时间对任何人撒娇,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因为,这一刻,你觉得这是一个应该永远被碰在手里呵护的孩子。此刻的李亚仙必然和我是一样的感觉,这个昔日的花魁娘子用于男人的百般伎俩在郑元和的面前毫无用处,因为,他是一个大孩子。更因为,这一刻的郑元和是一团火,从他出场,他打莲花,他和李亚仙谈条件,他亦步亦趋地看着李亚仙唱“圣人云”。我感觉他的每一句唱、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就像一团火,在场上不断地流转,不断地燃烧,一直烧到观众席上,让人跟着心潮澎湃。而李亚仙,一个糖一样甜蜜的女子,在这团火的笼罩下不断挣扎,几乎投降。
然而,我还是疑问,他真的就是那个正德吗?似乎不是,整个第一场的节奏是那么快,音乐的、叙事的,我感觉郑元和每一分钟都在动,没有一刻停得下来,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好动的孩子,他的天性中有一种炽热如火的东西?或者,他竟是在用一种停不下来的节奏在逃避什么?他的骚动中似有一种不安,我隐隐觉得,却说不出来,直到他说了那句“快活一天是一天”。我突然间醒悟,这,不是那个正德,一个经历过离合、经历过生死的郑元和,不可能是那个未经世事的正德。他不愿读书,不愿做官,或许只是在逃避,因为摊开书本的那一瞬间,许多往事就会随着涌上心头。他情愿唱莲花落,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不解世情的孩子,情愿把自己的生命记忆退守到某一个片断,宁愿做一个没有根的人,没有家乡、没有父母、没有历史也就没有痛苦悔恨,没有追求、没有抱负,没有期许也就不会患得患失。他幻想着两情厮守的永恒,用无知的态度去漠视现实的冷漠,用无比的热情去压制内心的惶恐,用莲花落的急速的节奏去抵御思想的乘虚而入。而李亚仙的美目是他这座堡垒的最后的屏障,既然,世界上可以容许用如此美得不真实的存在,那么,就也应该给这双眼睛和她的倾慕者一个苟安之所吧。然而,他错了,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李亚仙亲手摧毁了这座屏障,那殷红的鲜血砰然而出,郑元和的那团火,终于抵不过这惨烈的牺牲,熄灭了。曾经,为了他的爱人,他抛弃了他的血脉,选择做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如今,又是他爱的人,逼着他拾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理由是她爱他。在血淋淋的牺牲面前,他再没有逃避的权利,郑元和跌坐在书堆中,在翻开《论语》的同时,也翻开了一幕幕的往事:苦读的少年时代、平康的浪漫相逢、曲江的父子俦仇、雪夜的阵阵莲花,还有,眼前的涟涟血泪……也许,逼不开的不是某一个偶然,而是读书人恒定的命运。他,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人生的轨道上来了。
 
如果逃避不了,那就勇敢面对……
 
我看戏的时候坐在第一排的最右边,一个可以清楚看清上场门以内一切的位置。那是一个被历史挤到一边的现代,昏暗而零乱。这是,朱买臣笑了,“啊哈哈哈哈哈哈……”,还未出场,我看见她站在时间的边缘上,她这样笑着,提出管带,双肩因为激动而颤抖——乏味的后台突然变的活色生香,我觉得从未像这一刻这般感动过。艺术的魅力,我想。在汉代的背景、舞台的灯光下,她是朱买臣。更重要的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她认为她是朱买臣,周遭边专为朱买臣而设。
于是,她带着这种舍我其谁的狂妄上场了。朱买臣没有丝毫的掩饰,他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人“回乡来,耀武扬威作什么?就为着,羞辱这个下贱人。”这显然不是一个崇高的志向,却是一个他切切实实可以感到满足的举动。就像阵阵“新科状元、衣锦还乡“的吆喝,他未始不知道太过张扬,可却是他唯一可以感到十年辛苦,终得回报的声音。他急急地找那个“下贱人”,因为他急于见证今天的成功。然而,他曾经,也是一个“宁可三餐无一保,也要有朝鲤鱼跳龙门”的人,今天还乡,却仅仅为了抱负。跳龙门是为了今天吗?至少当年不是。可是,进了龙门,他却发现自己可以做的竟然是这么一件事。可是,朱买臣是个现实的人,既然明白只有这一件可以做的事,便把它做到极致。他说:“你想要吗?”、他说“你去捞啊!”至少,他自以为在这出戏中,他是绝对的导演,而崔氏,他了解她,堪称势均力敌的对手。他沉醉在自编自导的戏里,沉醉于掌控一切的快意中。虽然戏的立意不甚高尚,情节却随着他的意料发展,——他觉得。可是,他故事陷入回忆的时候,他也犹豫了,回忆真是件可怕的东西,可以涂抹掉许多不快,衍生出许多美好,何况,他们也曾经“男才女貌”,何况他曾经有志“鲤跃龙门”。然而,曾经的爱侣劳燕分飞了,怎经的清介少年堕落了,他未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堕落。对于往事的回忆,在愤恨的同时也变成了一件凭吊。甚至,在诉说那些永无了期的争吵时,也带着一股伤怀之意——昔日的口角,是因为相互还存有希望,而今日的纷争,只因为彼此都已绝望。他们这样地坦诚相待,毫不遮掩自己的狂妄、自己的欲望。因为他们谁都蛮不了谁,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情绪——怨恨,怨自己的堕落,怨现实的世界。于是他们都要抱负,报复世界、报复对方,也在报复自己。可是,他们是两条平行线——目标一致,却永远走不到一起。
朱买臣最后跌到在地,他没有料到的是,即使这出短剧,也由不得他作主,他也许在这一刻真正灰心,但事实上,即使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这出戏带给他的快感也不过昙花一现。他的成功,到底为他带来了什么?他是不是开始疑惑他的成功?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他像那只因为赌气而撑破了肚皮的青蛙。而“新科状元、衣锦还乡”的吆喝,是还未撑破前留下的声声回音……
 
有人失算于过分的张狂,而有人却因为极度的压抑而痛苦……
 
司马相如在幕开时就已经在台上,你可以认为他已经这样站了一天,他也愿意你这样认为,因为他希望你把他理解成“心如止水”。台上的章瑞虹摆了一个很儒雅的造型,时而皱眉时而微笑。却不是章瑞虹摆给台下观众的,而是司马相如摆给那些心中假想的观众的,也许是汉武帝、也许是朝中官员、也许是青年学子,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观众是谁,只是感到自己的生命随时在被人窥探。而他,也乐意于这种窥探。
卓文君是当然的观众,随时随地的。可是,女人在作为观众的同时,更是一个天生的演员。演技不用训练,便好过她的夫君。她对于夫君刻意的作态视而不见,只当他天性如此,却时不时又用一种探究的眼光看他一样,稍纵即逝。司马相如被他的爱妻弄得进退维谷——如果她一无所知,他便可以坦然继续;如果她洞悉一切,他也就不用掩饰。可是,她现在这种似是而非的神态,逼迫着他拙劣地继续着他的演技。他问她,有没有人来过?用一种很为难的口气,冒着被彻底看穿的危险。就像考生问监考老师你可不可以给我答案?可是他不得不如此,因为深山里独大的前提是除了他只有卓文君。请原谅我把司马相如的归隐看作一次不得已的表演。因为对于那种“讽一劝百”的大赋写作技巧驾轻就熟的人,在我看来怎么都不可能清心寡欲。这场表演,有卓文君这样的观众当然好,可是,要是只有卓文君这样的观众,未免寂寞——即便她是才女。
偏偏这个时候,有人来了,一开始,无所谓她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还是扭扭腰肢的陈阿娇。一千两黄金不是问题的关键,对于小美人的关注也不过一时好奇。关键在于——终于有人想到他、看到他了——他甚至可以自以为是地想象,连陈阿娇这样的人都知道他,可见自己不是一般的有名了。他的自信心极度膨胀,根本来不及仔细考虑陈阿娇所托之事的性质及可能带来后果,便决定欣然寿命。他狂喜的大脑,只来得及考虑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价值被人认识到了,而来不及考虑被何人认识到或因何而认识到。然而,卓文君适时出现——越剧中的女性,总是带着与身俱来的理性。她的分析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司马相如激情的火焰。也许,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后果的危险,而对于作为一个“有操守”的文人,这是一条令人不齿的途径。司马相如这时的心情就好像玉人在门后略一招手,他兴冲冲地跑上去,门却已经关了。而此刻的他,经过这一段撩拨,甚至连先前的表演水准都不能保持了。他在卓文君面前念出了《长门赋》,并且告诉她“写的就是我自己啊!”这是平时他绝对不会说的话——把自己比作一个弃妇。他在这一刻是软弱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也许会渴望卓文君会热泪盈眶地搭着他的肩,说一声“我明白”。至少,这一刻台下的我已经热泪盈眶了。可是,卓文君只是激动地说“看在你写了一首好赋的份上“,她的眼中也有泪,她不是不明白。可是,她只把他的心声看做一篇美赋、一种文字技巧。”而拒绝直面赋背后的伤痛,或许,她不知怎么安慰,便索性装作不懂。但是,她懂得在这个时候让出舞台,让给司马相如一个人的心灵。
司马相如没有等到他希望的安慰,他只有反问自己为什么?他始终未曾怀疑自己的才华,他只是自怨自艾自己的不得志。他甚至不敢怀疑自己生不逢时,他眼中的汉武帝还是英明的,他只能怪自己命运多舛——也正是如此,他永远不能对自己真正死心,他只能永远痛苦。
然后,是最令我惊沭的一幕,其震撼远远超过李亚仙的剔目。满台不光怪陆离,满台令人迷醉的荒谬,我只至人的内心总隐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却不知它会如此丑陋、如此畸形。司马相如在追逐的光影中的乌纱、红袍,他的报复他的理想。然而,从一开始,我们都知道那是一道留不住的光,只有他不知道。他如此的癫狂、如此的不合理。然而,我却从种种癫狂、总总不合理中看到了最真实的我们。然而,狂乱的乌纱梦中,司马相如停了,他疲倦地坐下,字字血泪地唱出了“说什么,隐逸林泉无限好,须知道,中南山下不逍遥。”——我最喜欢的一句。逍遥?哪来的逍遥?面具下的生活?如何逍遥?如果说,司马相如身上,文人身上有一颗毒瘤,那也是用血泪浸泡起来得毒瘤。也许,当他唱出不逍遥的一刻,倒是最逍遥的了。可是,卓文君又来了,他的舞台上又有了观众,哪怕还是一位,还是这一位。司马相如还没来得及调整心态,一口茶呛在嘴里。卓文君视而不见,巧笑嫣然。既然这唯一的一位观众不退场,戏,总得演下去……
 
 
邀月同行,也未必真的逍遥……
 
我把李白的这张照片做了自己的桌面,蓝色的月光下,背景是古朴的木刻水纹。仙风道骨的李白一身白衣白帽背对着我们,昂着头,捻着胡须——集合了所有潇洒脱俗的元素。何况演出现场还有《春江花月夜》的古曲衬托。仿佛已入化境。
然而,当我看了前三幕,当我听了李白的内心独白后,我还能简单地用潇洒概括这一折吗?不,当一个垂垂老亦的李白,回首是发现自己一生的追求尽是虚空,他潇洒得起来吗?当你发现文人崇高的理想尽被如此多的无可奈何沾染,翱翔不了,你还潇洒得起来吗?
也许,李白唯一可以欣慰的是他再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再不用对任何人有所期待,他可以彻底彻底做回自我。然而,庄子的《逍遥游》说“有待”“无待”之辨。李白的“无待”,却并非因为没有风他也可以腾飞,恰恰是因为,他已不再相信会有风,或者说,他已相信,即使有风,他也飞不起来了。
我没来由想到《论语》,中间我读来最觉悲凉的一句话“七十而随心所欲”(请原谅我省略了“不逾矩”)——只有当生命接近终点时,你才有资格率性;而之前充满了率性的冲动与能量的时候,你只能压抑——我这样理解这句话。
 
生活着,真好……
 
然后,她开始谢幕了。在最短的时间里摘掉了胡子。也许是可以不摘的,没有人会说李白不美。可是,换了她,我却觉得理所当然该摘的。因为她身上有着一种与身俱来的少年的冲动与活力。也许,《梅龙镇》带给我的误解并不是绝对的错误。她一位位请出她的夫人。当最后一位小娇妻出场的时候。她抿着最一笑,用呵护的眼神把她拉到身旁。李亚仙羞红了脸一笑,因为不是在戏中,她似乎因为这份恩宠而有点不好意思。而她看到李亚仙的羞涩,竟又是那幅调皮而得意的神情——纯洁明净的笑容、充满好奇与探究的眼神。我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得生活着,真好,一股幽幽的暖意……
 
 
《戏文》200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