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史
第六章 隋唐五代文学批评(二)(第6周)
第七章 宋金元文学批评(上)(第7周)
第八章 宋金元文学批评(中)(第8周)
第九章 宋金元文学批评(下)(第9周)
第十章 明代文学批评(上)(第10周)
第十一章 明代文学批评(下)(第11周)
第十二章 清代文学批评(上)(第12周)
第十三章 清代文学批评(中)(第13周)
第十四章 清代文学批评(下)(第14章)
第十五章 近代文学批评(第15周)
第十六章 明清戏曲小说批评(上)(第16周...
第十七章 明清戏曲小说批评(中)(第17周...
第十八章 明清戏曲小说批评(下)(第18周...
第五章 隋唐五代文学批评(一)(第5周)
第四章 南朝文学批评(二)(第4周)
第三章 南朝文学批评(一)(第3周)
第二章 汉魏晋文学批评(第2周)
第一章 先秦文学批评(第1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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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隋唐五代文学批评(一)(第5周)

 

第五章 隋唐五代文学批评(一)(第5周)
 
【教学重点】: 隋及初唐(王通、四杰、陈子昂);唐人选唐诗;皎然《诗式》;白居易、元稹;司空图
 
 
中说
 
 
 
 王通(584或586—617),字仲淹,卒后门人私谥为文中子。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年十八,举本州秀才,射策高第。曾至长安,向隋文帝献太平之策,不见用,乃归隐于河、汾之间,讲学著书,有“王孔子”之称。后隋朝多次征召,均不就。弟子颇多。据说隋及唐初一些名臣曾与之交往,或以之为师。著有《续诗》《续书》《元经》《礼论》《乐论》《赞易》,被称为“王氏《六经》”(均佚)。《中说》一书,记录其言论,系其门人编缀而成,是今日研究王通思想的主要依据。其文学思想,儒家功利色彩甚浓,而对于后世颇有影响。《隋书》无传,《旧唐书·王绩传》略附其事迹。杜淹有《文中子世家》。
 
子在长安,杨素、苏夔、李德林皆请见1,子与之言,归而有忧色。门人问子,子曰:“素与吾言终日,言政而不及化2;夔与吾言终日,言声而不及雅;德林与吾言终日,言文而不及理。”门人曰:“然则何忧?”子曰:“非尔所知也。二三子皆朝之预议者也,今言政而不及化,是天下无礼也;言声而不及雅,是天下无乐也;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无文也。王道何从而兴乎?吾所以忧也!”(《王道篇》)
李伯药见子而论诗3,子不答。伯药退谓薛收曰4:“吾上陈应、刘5,下述沈、谢6,分四声八病7;刚柔清浊,各有端序,音若埙篪8。而夫子不应,我其未达欤?”薛收曰:“吾尝闻夫子之论诗矣,上明三纲9,下达五常10,于是征存亡,辩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贡其俗,君子赋之以见其志,圣人采之以观其变。今子营营驰骋乎末流11,是夫子之所痛也,不答,则有由矣。”
子曰:“学者博诵云乎哉!必也贯乎道;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济乎义。”(《天地篇》)
子谓文士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12其文冶,君子则典。鲍昭、江淹13,古之狷者也14,其文急以怨;吴筠、孔珪15,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16,古之纤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17,古之夸人也,其文诞。或问孝绰兄弟18,子曰:“鄙人也,其文淫。”或问湘东王兄弟19,子曰:“贪人也,其文繁。谢朓20,浅人也,其文捷;江总21,诡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22。”子谓颜延之、王俭、任昉有君子之心焉23,其文约以则24。
房玄龄问史25。子曰:“古之史也辩道,今之史也耀文。”问文。子曰:“古之文也约以达,今之文也繁以塞26。”薛收问《续诗》27。子曰:“有四名焉,有五志焉。何谓四名?一曰化,天子所以风天下也;二曰政,蕃臣所以移其俗也;三曰颂,以成功告于神明也;四曰叹,以陈诲立诫于家也。凡此四者,或美焉,或勉焉,或伤焉,或恶焉,或诫焉,是谓五志。”(《事君篇》)
 
 
 
王通尊奉儒道,以周公、孔子后继者自居。其文学思想亦具有浓厚的儒家色彩。
王通强调写作文章须“贯乎道”、及乎“理”。所谓“道”、“理”,均指儒家的道理而言。此种提法,可谓开后来古文家理论之先声。他又说:“古君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而后艺可游也。”(《中说·事君》)即应该先德行后文艺。这也是典型的儒家文论。
王通认为诗歌应表达作者对于政教风俗的态度,“或美焉,或勉焉,或伤焉,或恶焉,或诫焉”(《中说·事君》),应该“上明三纲,下达五常”,并具有“征存亡,辩得失”的功用(《中说·天地》)。这与古代儒家文论以诗为美刺讽喻之具、由诗中见政治之污隆的理论完全一致。而对于声律等艺术技巧,王通表示了鲜明的鄙视态度。
王通对于汉魏以迄隋代的作家多有评论。所论多从人品与文品结合的角度而言。对谢灵运、鲍照、沈约等卓有建树的作家,评价均不高,甚至予以彻底的否定;对颜延之、王俭、任昉则加以肯定,与此三人的言行在某些方面符合儒道有关。
王通的文学思想重道轻文,颇为褊狭。但他的一些观点,可视为后世某些诗文理论的先声。晚唐重视文章政教作用的皮日休等人,以及北宋古文运动的前驱者,都对他十分景仰,认为他是儒家道统的重要人物,实非偶然。
 
 
 
王勃集序
 
 
杨炯(650—693后),华阴郡(郡治华阴,今陕西华县)人。“初唐四杰”之一。曾为校书郎、崇文馆学士、梓州司法参军、盈川令等。曾为王勃文集作序,言及王勃反对纤巧、崇尚刚健、骨气的主张,是了解王勃文学好尚的重要资料。今存《盈川集》,乃后人重编。《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上、《新唐书》卷二百一有传。
 
大矣哉,文之时义也1!有天文焉,察时以观其变;有人文焉,立言以重其范2。历年兹久,递为文质3,应运以发其明,因人以通其粹。仲尼既没,游、夏光洙泗之风4;屈平自沉,唐、宋弘汨罗之迹5。文儒于焉异术6,词赋所以殊源。逮秦氏燔书,斯文天丧7;汉皇改运,此道不还8。贾、马蔚兴9,已亏于《雅》《颂》;曹、王杰起10,更失于《风》《骚》。俛大猷,未忝前载11。洎乎潘、陆奋发,孙、许相因,继之以颜、谢,申之以江、鲍12,梁、魏群材13,周、隋众制,或苟求虫篆,未尽力于《丘》《坟》14,或独徇波澜,不寻源于《礼》《乐》15。会时沿革,循古抑扬16,多守律以自全,罕非常而制物17。……
君之生也,含章是托18。……观览旧章,翾翔群艺19,随方渗漉20,于何不尽。在乎词翰,倍所用心。尝以龙朔初载21,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22,假对以称其美23,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思革其弊,用光志业24。薛令公朝右文宗25,托末契而推一变26;卢照邻人间才杰27,览清规而辍九攻28。知音与之矣,知己从之矣。于是鼓舞其心,发洩其用,八纮驰骋于思绪29,万代出没于毫端,契将往而必融,防未来而先制30。动摇文律,宫商有奔命之劳;沃荡词源,河海无息肩之地31。以兹伟鉴,取其雄伯32,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大则用之以时,小则施之有序,徒纵横以取势,非鼓怒以为资。长风一振,众萌自偃33。遂使繁综浅术,无藩篱之固34;纷绘小才,失金汤之险35。积年绮碎,一朝清廓,翰苑豁如,词林增峻,反诸宏博,君之力焉。矫枉过正,文之权也36。后进之士,翕然景慕,久倦樊笼,咸思自择。近则面受而心服,远则言发而响应37,教之者逾于激电,传之者速于置邮38。得其片言而忽焉高视,假其一气则邈矣孤骞39。窃形骸者既昭发于枢机40,吸精微者亦潜附于声律,虽雅才之变例,诚壮思之雄宗也。妙异之徒41,别为纵诞,专求怪说,争发大言。乾坤日月张其文42,山河鬼神走其思,长句以增其滞43,客气以广其灵44,已逾江南之风,渐成河朔之制。谬称相述,罕识其源。扣纯粹之精机,未投足而先逝;览奔放之偏节,已滞心而忘返45。乃相循于跼步46,岂见习于通方47。倍谲不同48,非墨翟之过;重增其放49,岂庄周之失?唱高罕属50,既知之矣;以文罪我51,其可得乎!
君以为摛藻雕章,研几之余事52;知来藏往53,探赜之所宗54。随时以发55,其惟应便;稽古以成,其殆察微。循紫宫于北门56,幽求圣律57;访玄扈于东洛,响象天人58。每览韦编59,思弘大《易》,周流穷乎八索,变动该乎四营60,为之发挥,以成注解61。尝因夜梦,有称孔夫子而谓之曰:“《易》有太极,子其勉之62!”寤而循环,思过半矣63。于是穷蓍蔡以象告,考爻彖以情言64,既乘理而得玄,亦研精而徇道。虞仲翔之尽思,徒见三爻65;韩康伯之成功,仅踰两系66。君所注,见光前古。与夫发天地之秘藏,知鬼神之情状者67,合其心矣。君又以幽赞神明,非杼轴于人事68;经营训导,乃优游于圣作。于是编次《论语》69,各以群分,穷源造极,为之诂训。仰贯一以知归70,希体二而致远71。为言式序72,大义昭然。
文中子之居龙门也,睹隋室之将散73,知吾道之未行74,循叹凤之远图75,宗获麟之遗制76,裁成大典,以赞孔门。讨论汉、魏,迄于晋代,删其诏命,为百篇以续《书》77;甄正乐府,取其雅奥,为三百篇以续《诗》78。又自晋太熙元年,至隋开皇九年平陈之岁,褒贬行事79,述《元经》以法《春秋》80。门人薛收窃慕,同为《元经》之传81,未就而殁。君思崇祖德,光宣奥义,续薛氏之遗《传》,制《诗》《书》之众序82。包举艺文83,克融前烈84。陈群禀太丘之训,时不逮焉85;孔伋传司寇之文,彼何功矣86。《诗》《书》之序,并冠于篇;《元经》之传,未终其业。命不与我87,有涯先谢88,春秋二十八年,唐上元三年秋八月,不改其乐,颜氏斯殂89,养空而浮,贾生终逝90。呜呼!天道何哉91!所注《周易》,穷乎《晋卦》。又注《黄帝八十一难》92,幸就其功,撰《合论》十篇93,见行于代。君平生属文,岁时不倦,缀其存者,才数百篇。嗟乎促龄,材气未尽,殁而不朽,君子贵焉。……
 
 
 
 
杨炯的《王勃集序》,叙述了王勃致力于阐发儒教的事实: 注释《周易》,编次《论语》,以及整理其祖父王通的著述等。对于先祖的尊崇,使得王勃表现出重视政教之文、轻蔑一般缘情体物之作的倾向,这在其《上吏部裴侍郎启》中有鲜明的体现。杨炯的《王勃集序》也附和此种倾向。序的开端评述历代之文,虽不似王勃那样极端,但也还是批评历代文人“苟求虫篆”,随波逐流,不知“寻源于《礼》《乐》”。
但这篇序中更重要的内容,乃是论述了王勃的一种自觉的文学观点及其创作实践。此种观点便是反对绮碎小巧、崇尚“骨气”“刚健”。序中说,王勃的不满,是直接指向高宗龙朔年间的文坛的。《旧唐书·上官仪传》说,上官氏“工于五言诗,好以绮错婉媚为本”;龙朔间他居高位,故其文体为人所仿效,“时人谓之上官体”。又卢藏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云,南朝以来,文风不振,“后进之士若上官仪者,继踵而生,于是风雅之道扫地尽矣”。看来王勃深致不满的“文场变体”,便是因仿效上官仪而形成的一种雕琢纤巧、富丽浓艳而缺少刚健之气的风格。王勃向往的是壮大昂扬的美。他的审美理想,可说代表了时代的要求。
当然,王勃、杨炯生当初唐,南朝诗文那种重视文辞藻彩的风气,在他们的作品中仍然表现得很明显。从理论上说,他们也并非否定雕饰。杨炯认为王勃的作品便是“刚而能润,雕而不碎”的。四杰的作品,情感充实,气势饱满,风力刚健,而这样的优点往往是通过华词丽藻体现出来的。从《王勃集序》看来,王勃反对的只是龙朔间那种过分藻饰细碎的文风,并不是一概反对文辞的美丽。
杨炯还婉转地批评王勃的创作有“矫枉过正”之处,并严厉批评“后进之士”不善学习,不知节制,一味奔放,甚至流于纵诞怪异。
《王勃集序》对于我们了解高宗时期的文坛状况,了解初唐四杰的具有时代意义的审美趣味,是颇为有用的资料。
 
 
 
修竹篇序
 
 
陈子昂(661—702,一说659—700),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属四川)人。少时任侠,后折节从学,以进士对策高第为麟台正字,官至右拾遗。曾两度随军出塞,往张掖、幽州等地。有大略,屡上书议政,切中时弊,但均未得到武周集团重视,甚至因犯颜直谏,一度下狱。因屡受挫折,乃以父老归养。父死哀恸,又受县令段简迫害,遂含冤而卒。据中唐人沈亚之云,其死实与武三思迫害有关。其诗文创作在唐代文学发展史上均占有重要地位,诗歌尤甚。杜甫称其“有才继骚雅”(《陈拾遗故宅》),韩愈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荐士》)。在理论批评方面,要求彻底改变六朝风气而力追汉魏,实具有文学改革的意义。原有集十卷,系友人卢藏用所编,久佚。今存《陈伯玉文集》系后人所辑。《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中、《新唐书》卷一百七有传。
 
东方公足下1: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2,骨气端翔3,音情顿挫4,光英朗练5,有金石声6。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7。不图正始之音8,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9。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10。”仆亦以为知言也11。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篇12,当有知音,以传示之。
 
 
 
陈子昂的诗文创作,尤其是古体诗《感遇》三十八首、《登幽州台歌》等,以其充实的内容、深沉的感慨、质朴有力的语言风格,被认为是“一扫六代之纤弱”(刘克庄《后村诗话》),首开一代新风的代表性作品。他的这篇《修竹篇序》,也被认为是反映唐代新的诗歌理论批评风气的重要文章。
《修竹篇序》所值得注意的,是突出地强调风骨与兴寄;认为晋宋以来,尤其是齐梁间诗风日益颓靡,从而鲜明地举起学习汉魏的旗帜。
所谓风骨,是就作品的整体风貌而言。刘勰《文心雕龙》曾专设《风骨》篇,要求各种文章(包括诗歌)首先要有语言精健端直、内容表达鲜明动人的优良文风。其《明诗》篇说建安诗歌具有慷慨任气、表现明朗、不求纤密细巧的特点,那也就是风骨之美。钟嵘《诗品》称道“风力”、“风气”,也就是风骨的意思。陈子昂《修竹篇序》所说的“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即作品给读者挺拔飞动、明朗精健之感,通过铿锵的音调传达出感情的力度,可说是对“风骨”的一种形容,实与刘、钟之意相通。但是,他与刘、钟又有所不同: 刘、钟不仅要求风骨,还很重视藻采,认为二者恰当地结合才合乎理想;陈子昂却不提藻采。还有,陈子昂特别推崇汉魏,而对南朝诗风十分不满。这与南朝以至初唐一般论者推重晋宋诗人陆机、潘岳、谢灵运等的态度有所不同。《修竹篇序》明白地表达了将诗史分为汉魏(包括建安)以上和汉魏以下两截的观点。这体现了一种新的审美评价。
所谓兴寄,主要是对作品内容方面要求,即要求作品中寄寓充实的情志、深沉的感慨。兴为诗之六义之一。照汉儒的解释,兴是“托事于物”(《周礼·太师》郑玄注引郑众语),即在具体物象的描写、叙述中寄托人事和有关社会生活方面的含意。后来的作者,在接受汉儒此种解释时又加上了自己的体会,即认为兴是“有感之辞”(挚虞《文章流别论》),认为“起情故兴体以立”(《文心雕龙·比兴》)。陈子昂所说兴寄,也就是要求诗中寄寓作者在社会生活中的感慨。他批评齐梁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具有这样的含意: 即要求诗歌不仅仅是描绘物象而已,而首先应表现深沉、丰富的人生感慨。这样的感慨在诗中可以是由感物而引起,甚或借物象为象征,采取“托事于物”的手法,也可以是直抒胸臆。陈子昂怀抱大志,关注现实,而屡经挫折,他是一位具有丰富人生体验的政治家兼诗人。在他看来,如齐梁诗那样,虽然写得漂亮,工于体物,但缺少源自生活深处的体会、感慨和情感力量,是无法打动人心的。
风骨与兴寄,前者是对艺术风貌的要求,后者则是对内容方面的要求。二者密切相关,而兴寄是先决的、根本的因素。有深刻的感慨、沉郁的情思,发为文辞,当然易于慷慨多气、挺拔健举而具备风骨了。
 
 
河岳英灵集
 
 
 
殷璠(生卒年不详),润州(治今江苏镇江)人。为润州文学。曾编次同郡人储光羲、包融、丁仙芝等人诗为《丹阳集》(今不传)。又编选《河岳英灵集》,为唐人选唐诗中十分重要的一种。
 
叙曰: 梁昭明太子撰《文选》,后相效著述者十余家,咸自称尽善。高听之士,或未全许。且大同至于天宝1,把笔者近千人,除势要及贿赂者,中间灼然可尚者,五分无二,岂得逢诗辄纂,往往盈帙?盖身后立节,当无诡随,其应诠拣不精,玉石相混,致令众口销铄,为知音所痛2。
夫文有神来、气来、情来,有雅体、野体、鄙体、俗体。编纪者能审鉴诸体,委详所来3,方可定其优劣,论其取舍。至如曹、刘,诗多直致4,语少切对,或五字并侧5,或十字俱平,而逸驾终存。然挈瓶肤受之流6,责古人不辨宫商徵羽,词句质素,耻相师范。于是攻异端7,妄穿凿,理则不足,言常有余8,都无兴象9,但贵轻艳。虽满箧笥,将何用之?
自萧氏以还10,尤增矫饰。武德初11,微波尚在。贞观末12,标格渐高。景云中13,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14,声律风骨始备矣。实由主上恶华好朴,去伪从真,使海内词场,翕然尊古,南风周雅15,称阐今日16。
璠不揆17,窃尝好事,愿删略群才,赞圣朝之美。爰因退迹,得遂宿心。粤若王维、昌龄、储光羲等二十四人,皆河岳英灵也18,此集便以《河岳英灵》为号。诗二百三十四首,分为上下卷。起甲寅,终癸巳19。论次于叙,品藻各冠篇额20。如名不副实,才不合道,纵权压梁、窦21,终无取焉。
 
论曰: 昔伶伦造律22,盖为文章之本也。是以气因律而生,节假律而明,才得律而清焉。预于词场23,不可不知音律焉。孔圣删诗,非代议所及24。自汉、魏至于晋、宋,高唱者十有余人;然观其乐府,犹有小失。齐、梁、陈、隋,下品实繁,专事拘忌,弥损厥道。夫能文者,匪谓四声尽要流美,八病咸须避之,纵不拈二25,未为深缺。即“罗衣何飘飘,长裾随风还”26,雅调仍在,况其他句乎?故词有刚柔,调有高下,但令词与调合,首末相称,中间不败,便是知音。而沈生虽怪“曹、王曾无先觉”,隐侯去之更远27。璠今所集,颇异诸家: 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俦28,论宫商则太康不逮,将来秀士,无致深惑29。
 
常建30
高才而无贵仕,诚哉是言。曩刘桢死于文学31,左思终于记室32,鲍昭卒于参军33。今常建亦沦于一尉,悲夫!建诗似初发通庄34,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至如“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35,又“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36,此例十数句,并可称警策。然一篇尽善者,“战余落日黄,军败鼓声死”,“今与山鬼邻,残兵哭辽水”37,属思既苦,词亦警绝。潘岳虽云能叙悲怨,未见如此章。
李白
白性嗜酒,志不拘检,常林栖十数载,故其为文章,率皆纵逸。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
王维
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愜,在泉为珠,著壁成绘,一句一字,皆出常境。至如“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38,又“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39,“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40, “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41,讵肯惭于古人也?
刘眘虚42
眘虚诗,情幽兴远,思苦词奇,忽有所得,便惊众听。顷东南高唱者十数人,然声律婉态,无出其右。唯气骨不逮诸公。自永明已还,可杰立江表43。至如“松色空照水,经声时有人”44,又“沧溟千万里,日夜一孤舟”45,又“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46,又“驻马渡江处,望乡待归舟”,又“道由白云尽,春与清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开门向溪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晖照衣裳”47,并方外之言也48。惜其不永,天碎国宝。
陶翰49
历代词人,诗笔双美者鲜矣50。今陶生实谓兼之。既多兴象,复备风骨。三百年以前,方可论其体裁也51。
高适52
适性拓落,不拘小节,耻预常科,隐迹博徒53,才名自远。然适诗多胸臆语54,兼有气骨,故朝野通赏其文。至如《燕歌行》等篇,甚有奇句。且余所最深爱者,“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55,吟讽不厌矣。
崔颢56
颢少年为诗,属意浮艳,多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至如“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错落金锁甲,蒙茸貂鼠衣”57,又“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插羽两相顾,鸣弓新上弦”58,可与鲍照、江淹并驱也。
孟浩然59
余尝谓祢衡不遇60,赵壹无禄61,其过在人也。及观襄阳孟浩然罄折谦退62,才名日高,天下籍甚,竟沦落明代,终于布衣,悲夫!浩然诗,文彩茸63,经纬绵密,半遵雅调,全削凡体。至如“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64,无论兴象,兼复故实。又“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65,亦为高唱。《建德江宿》云:“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王昌龄
元嘉以还66,四百年内,曹、刘、陆、谢,风骨顿尽。顷有太原王昌龄、鲁国储光羲,颇从厥迹。且两贤气同体别,而王稍声峻。至如“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清乐动千门,皇风被九州。庆云从东来,泱漭抱日流”67,又“云起太华山,云山互明灭。东峰始含景,了了见松雪”68,又“楮柟无冬春,柯叶连峰稠。阴壁下苍黑,烟含清江楼”,“叠沙积为冈,崩剥雨露幽。石脉尽横亘,潜潭何时流”69,又“京门望西岳,百里见郊树。飞雨祠上来,霭然关中暮”70,又“奸雄乃得志,遂使群心摇。赤风荡中原,烈火无遗巢。一人计不用,万里空萧条”71,又“百泉势相荡,巨石皆却立”,“昏为蛟龙怒,清见云雨入”72,又“去时三十万,独自还长安,不信沙场苦,君看刀箭瘢”73,又“芦荻寒苍江,石头岸边饮”74,又“长亭酒未酣,千里风动地。天仗森森练雪拟,身骑铁骢白鹰臂”75,斯并惊耳骇目。今略举其数十句,则中兴高作可知矣。余尝睹王公《长平伏冤文》《吊枳道赋》,仁有余也。奈何晚节不矜细行,谤议沸腾,再历遐荒,使知音叹惜。
 
 
 
殷璠的《河岳英灵集》是唐人选唐诗中很重要的一种,所选均为盛唐诗人作品。其序、论和品评也体现了盛唐时期人们的诗歌审美观念。
其论自述其选录标准,有云“言气骨则建安为俦”。气骨即风骨,指诗歌情感表现得鲜明爽朗,劲健有力。殷璠认为建安诗是具有风骨的典范。在对诗人的品评中,殷璠也屡屡提出风骨,如评高适、薛据、崔颢、陶翰等人时指出他们的诗“有气骨”、“骨鲠有气魄”、“风骨凛然”、“复备风骨”,表示赞赏。所选的诗确有不少都是慷慨有力、情感强烈之作。有风骨的作品大多直抒胸臆,诗人不暇雕琢,故语言多较质朴。殷璠评高适诗说“多胸臆语”,就含有这样的意思。
推崇风骨,自觉地学习建安诗,在盛唐诗人中是普遍现象。殷璠说高适诗因为“有气骨”,所以“朝野通赏其文”。从中便可窥见当时人对“风骨”的普遍爱好。
《河岳英灵集》选诗的另一重要标准是“兴象”。所谓兴象,是说在陈述描绘事物(主要是自然风景)时也表现出诗人的感受、兴致。殷璠在序中批评南朝一些人的诗“都无兴象,但贵轻艳”,在评陶翰时说“既多兴象,复备风骨”,评孟浩然时说其“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二句“无论兴象,兼复故实”。他没有对“兴象”一语加以说明,但从评孟诗时所说,可知“兴象”是就诗人面对自然风景时的感受、兴致说的。此外评常建、刘眘虚时都强调“兴”,那也都是指对于山水风景的一种审美感受。
初唐元兢已明确提出诗不仅要写“物色”,更要表达“情绪”。与殷璠大体同时的王昌龄,更明确地强调“物色”与“意兴”并重。殷璠以“兴象”作为选录标准之一,正是盛唐时代人们在创作、鉴赏和理论方面都已注重情景交融的反映。
风骨与兴象二者,殷璠更重视风骨。除此之外,从品评中可以看出,殷璠对于立意构思的新颖、语言的独创也很欣赏。关于声律,他反对过分的讲究,认为优秀的古体诗作不讲四声八病,也仍不妨其为“逸驾”、“雅调”。盛唐正是律体诗(殷璠所谓“新声”)定型成熟的时代,殷璠看到了这一点,说“开元十五年后”,声律始备,因此他所选诸家“既闲新声,复晓古体”。他对新体是肯定的,但他所更为重视的还是古体诗,集中所选古体数量远过于新体,品评时摘引称赏的,也绝大多数是古体。
 
 
诗式
 
 
皎然(生卒年不详),俗姓谢,字清昼,简称昼。自称谢灵运后裔。湖州长城(今浙江长兴)人。常居于吴兴杼山,与处士陆羽、张志和、僧灵澈友善,与湖州地方长官颜真卿及著名诗人韦应物、皇甫曾、秦系等均有交往酬唱。当时甚有诗名,贞元中朝廷曾敕命写其文集藏入秘阁。有《杼山集》等。诗论著作《诗式》著于贞元初年,今存;又有《诗议》,佚文见《文镜秘府论·南卷》所引。其诗论内容广泛。论诗人构思取境,论诗之审美标准及体格,论历代诗歌发展,尤为人所瞩目。在唐人诗法著作中,《诗式》是相当重要的一种。
 
夫诗者,众妙之华实1,六经之精英,虽非圣功,妙均于圣。彼天地日月、元化之渊奥2、鬼神之微冥,精思一搜,万象不能藏其巧。其作用也3,放意须险4,定句须难。虽取由我衷,而得若神授。至如天真挺拔之句,与造化争衡,可以意冥5,难以言状,非作者不能知也。……
夫诗人造极之旨,必在神诣6,得之者妙无二门7,失之者邈若千里,岂名言之所知乎8?故工之愈精,鉴之愈寡9,此古人所以长太息也。……
明势10
高手述作,如登荆、巫,觌三湘、鄢、郢山川之盛11,萦迴盘礴12,千变万态。(文体开阖作用之势。)或极天高峙,崒焉不群,气腾势飞,合沓相属。(奇势在工。)或修江耿耿,万里无波,欻出高深重复之状。(奇势互发。)古今逸格,皆造其极妙矣。
明作用
作者措意,虽有声律,不妨作用,如壶公瓢中自有天地日月13。时时抛针掷线,似断而复续。此为诗中之仙。拘忌之徒,非可企及矣。
明四声
乐章有宫商五音之说,不闻四声。近自周颙、刘绘流出14,宫商畅于诗体,轻重低昂之节,韵合情高。此未损文格。沈休文酷裁八病,碎用四声,故风雅殆尽。后之才子,天机不高,为沈生弊法所媚,懵然随流,溺而不返。
诗有四不
气高而不怒,怒则失于风流。力劲而不露,露则伤于斤斧。情多而不暗,暗则蹶于拙钝15。才赡而不疏,疏则损于筋脉16。
诗有二要
要力全而不苦涩,要气足而不怒张。
诗有二废
虽欲废巧尚直,而思致不得置。虽欲废言尚意,而典丽不得遗。
诗有四离
虽有道情而离深僻17,虽用经史而离书生,虽尚高逸而离迂远,虽欲飞动而离轻浮。
诗有六迷
以虚诞而为高古18,以缓慢而为淡泞19,以错用意而为独善,以诡怪而为新奇,以烂熟而为稳约20,以气劣弱而为容易21。
诗有六至
至险而不僻,至奇而不差22,至丽而自然,至苦而无迹,至近而意远,至放而不迂23。
诗有五格24
不用事第一,作用事第二25,(其有不用事而措意不高者,黜入第二格。)直用事第三,(其中亦有不用事而格稍下,贬居第三。)有事无事第四26,(比于第三格中稍下,故入第四。)有事无事、情格俱下第五。(情格俱下,可知也。)
用事
评曰: 时人皆以征古为用事,不必尽然也。今且于六义之中略论比兴: 取象曰比27,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28。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29。《关雎》即其义也。如陶公以孤云比贫士30,鲍照以直比朱弦、以清比冰壶31。时人呼比为用事,呼用事为比。如陆机诗“鄙哉牛山叹,未及至人情,爽鸠苟已徂,吾子安得停”32,此规谏之中,是用事非比也。如康乐公诗“偶与张、邴合,久欲归东山”33,此叙志之中,是比非用事也34。详味可知。
取境35
评曰: 或云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无盐阙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36?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37?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时意静神王38,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如神助。不然。盖由先积精思,因神王而得乎?
重意诗例
评曰: 两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39。若遇高手如康乐公,览而察之,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盖诣道之极也40。向使此道尊之于儒,则冠六经之首;贵之于道,则居众妙之门;崇之于释,则彻空王之奥41。但恐徒挥其斤而无其质42,故伯牙所以叹息也43。畴昔国朝协律郎元兢与越僧元鉴集秀句44,二子天机素少,选又不精,多采浮浅之言以诱蒙俗,特与瞽夫偷语之便45,何异借贼兵而资盗粮46?无益于诗教矣。
对句不对句
……夫对者,如天尊地卑、君臣父子,盖天地自然之数。若斤斧迹存,不合自然,则非作者之意47。又诗家对语,二句相须,如鸟有翅,若惟擅工一句,虽奇且丽,何异乎鸳鸯五色、只翼而飞者哉48?
三不同49: 语、意、势
评曰: 不同可知矣,此则有三同。三同之中,偷语最为钝贼。如何汉定律令50,厥罪不书?应为酂侯务在匡佐51,不暇及诗,致使弱手芜才公行劫掠。若许贫道片言可折52,此辈无处逃刑。其次偷意,事虽可罔53,情不可原。若欲一例平反,诗教何设?其次偷势,才巧意精,若无朕迹,盖诗人阃域之中偷狐白裘之手54。吾亦赏俊,从其漏网。
偷语诗例如陈后主诗云:“日月光天德”55,取傅长虞“日月光太清”56。上三字语同,下二字义同。
偷意诗例如沈佺期“小池残暑退,高树早凉归”57,取柳恽“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58。
偷势诗例如王昌龄诗“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雁。悟彼飞有适,嗟此罹忧患”59,取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60。
辩体有一十九字
评曰: 夫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才性等字亦然61。体有所长,故各功归一字。偏高偏逸之例,直于诗体篇目风貌,不妨一字之下,风律外彰,体德内蕴62,如车之有毂,众美归焉。其一十九字,括文章德体风味尽矣,如《易》之有彖辞焉63。……
高风韵朗畅曰高。逸体格闲放曰逸。贞放词正直曰贞。忠临危不变曰忠。节持操不改曰节。志立性不改曰志。气风情耿介曰气。情缘境不尽曰情64。思气多含蓄曰思。德词温而正曰德。诫检束防闲曰诫。闲情性疏野曰闲。达心迹旷诞曰达。悲伤甚曰悲。怨词调凄切曰怨。意立言盘泊曰意65。力体裁劲健曰力。静非如松风不动,林狖未鸣,乃谓意中之静。远非如渺渺望水,杳杳看山,乃谓意中之远。
李少卿并古诗十九首66
评曰: 西汉之初,王泽未竭,诗教在焉。昔仲尼所删《诗》三百篇,初传卜商67,后之学者以师道相高,故有齐鲁四家之目。其五言,周时已见滥觞,及乎成篇,则始于李陵、苏武。二子天予真性,发言自高,未有作用。《十九首》辞精义炳,婉而成章,始见作用之功,盖是汉之文体68。又如“冉冉孤生竹”、“青青河畔草”,傅毅、蔡邕所作69。以此而论,为汉明矣。
王仲宣《七哀》
评曰: 仲宣诗云:“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此中事在耳目,故伤见乎辞。及至“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察思则已极,览辞则不伤,一篇之功,并在于此,使今古作者味之无厌。末句因“南登霸陵岸”“悟彼《下泉》人”70,盖以逝者不返,吾将何亲,故有“伤心肝”之叹。沈约云:“不傍经史,直举胸臆”71,吾许其知诗者也。如此之流,皆名为上上逸品者矣72。
邺中集73
评曰: 邺中七子74,陈王最高。刘桢辞气偏75,王得其中76。不拘对属,偶或有之。语与兴驱,势逐情起。不由作意,气格自高。与《十九首》其流一也。
文章宗旨
评曰: 康乐公早岁能文,性颖神彻;及通内典77,心地更精78。故所作诗,发皆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邪?夫文章,天下之公器,安敢私焉?曩者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彼清景当中79,天地秋色,诗之量也;庆云从风80,舒卷万状,诗之变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气正、其体贞、其貌古、其词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调逸、其声谐哉?至如《述祖德》一章、《拟邺中》八首、《经庐陵王墓》《临池上楼》,识度高明,盖诗中之日月也,安可扳援哉?惠休所评“谢诗如芙蓉出水”81,斯言颇近矣。故能上蹑风骚,下超魏晋。建安之作,其椎轮乎82?
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83
评曰: 客有问予谢公此二句优劣奚若,余因引梁征远将军记室钟嵘评为“隐秀”之语84。且钟生既非诗人,安可辄议?徒欲聋瞽后来耳目。且如“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明月照积雪”,旨冥句中85。风力虽齐,取兴各别86。古今诗中,或一句见意,或多句显情。王昌龄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谓一句见意为上87。事殊不尔。夫诗人作用,势有通塞,意有盘礴。势有通塞者,谓一篇之中,后势特起,前势似断,如惊鸿背飞,却顾俦侣。即曹植诗云“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因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是也88。意有盘礴者,谓一篇之中,虽词归一旨而兴乃多端,用识与才,蹂践理窟89,如卞子采玉,徘徊荆岑90,恐有遗璞。其有二义: 一情,一事。事者如刘越石诗曰“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用五贤,小白相射钩。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是也91。情者如康乐公“池塘生春草”是也。抑由情在言外,故其辞似淡而无味,常手览之,何异文侯听古乐哉92?《谢氏传》曰:“吾尝在永嘉西堂作诗,梦见惠连,因得‘池塘生春草’,岂非神助乎?”93
团扇二篇94
评曰: 江则假象见意,班则貌题直书。至如“出入君怀袖,摇动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旨婉词正,有洁妇之节。但此两对,亦足以掩映江生95。诗曰:“画作秦王女,乘鸾向烟雾96。”兴生于中,无有古事97。假使佳人玩之在手,乘鸾之意,飘然莫偕,虽荡如夏姬,自忘情改节98。吾许江生情远词丽,方之班女,亦未可减价。
律诗
评曰: 楼烦射雕99,百发百中,如诗人正律破题之作,亦以取中为高手。洎有唐以来,宋员外之问、沈给事佺期,盖律诗之龟鉴也100。但在矢不虚发、情多、兴远、语丽为上,不问用事格之高下101。宋诗曰:“象溟看落景,烧劫辨沉灰102。”沈诗曰:“咏歌《麟趾》合,箫管凤雏来103。”凡此之流,尽是诗家射雕之手104。假使曹、刘降格来作律诗,二子并驱,未知孰胜。
论卢藏用《陈子昂集序》
评曰: 卢黄门《序》,……云:“道丧五百年而有陈君乎!”予因请论之曰: ……年代既遥,作者无限。若论笔语,则东汉有班、张、崔、蔡105;若但论诗,则魏有曹、刘、三傅106,晋有潘岳、陆机、阮籍、卢谌,宋有谢康乐、陶渊明、鲍明远,齐有谢吏部,梁有柳文畅、吴叔庠107,作者纷纭,继在青史,如何五百之数独归于陈君乎?藏用欲为子昂张一尺之罗,盖弥天之宇,上掩曹、刘,下遗康乐,安可得耶?又子昂《感寓》三十首出自阮公《咏怀》;《咏怀》之作,难以为俦。……此《序》或未湮沦千载之下,当有识者,得无抚掌乎108?
齐梁诗109
评曰: 夫五言之道,惟工惟精。论者虽欲降杀齐梁,未知其旨110。若据时代,道丧几之矣,诗人不用此论111。何也?如谢吏部诗“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112,柳文畅诗“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王元长诗“霜气下孟津,秋风度函谷”113,亦何减于建安?若建安不用事,齐梁用事,以定优劣,亦请论之: 如王筠诗“王生临广陌,潘子赴黄河”114,庾肩吾诗“秦皇观大海,魏帝逐飘风”115,沈约诗“高楼切思妇,西园游上才”116,格虽弱,气犹正,远比建安,可言体变,不可言道丧。大历中词人多在江外,皇甫冉、严维、张继、刘长卿、李嘉祐、朱放,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以为己有117。吾知诗道初丧正在于此,何得推过齐梁作者?迄今余波尚寖118,后生相效,没溺者多。大历末年,诸公改辙,盖知前非也。如皇甫冉《和王相公玩雪诗》“连营鼓角动,忽似战桑干”,严维《代宗挽歌》“波从少海息,云自大风开”,刘长卿《山鹆歌》“青云杳杳无力飞,白露苍苍抱枝宿”,李嘉祐《少年行》“白马撼金珂,纷纷侍从多。身居骠骑幕,家近滹沱河”,张继《咏镜》“汉月经时掩,胡尘与岁深”,朱放诗“爱彼云外人,来取涧底泉”,已上诸公,方于南朝张正见119、何胥120、徐摛、王筠,吾无间然也121。
复古通变体
评曰: 作者须知复、变之道。反古曰复,不滞曰变。若惟复不变,则陷于相似之格,其状如驽骥同厩,非造父不能辨122。能知复、变之手,亦诗人之造父也。以此相似一类置于古集之中,能使弱手视之眩目,何异宋人以死鼠为玉璞,岂知周客而笑哉123?又复变二门,复忌太过,诗人呼为膏肓之疾,安可治也。如释氏顿教,学者有沉性之失124。殊不知性起之法,万象皆真125。夫变若造微126,不忌太过,苟不失正,亦何咎哉?如陈子昂复多而变少,沈、宋复少而变多,今代作者不能尽举。……后辈若乏天机127,强效复古,反令思扰神沮。何则?夫不工剑术,而欲弹抚干将、太阿之铗128,必有伤手之患。宜其戒之哉!
 
 
 
皎然《诗式》凡五卷,是现存唐人文论中分量最多的一部著作。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十二“唐人诗话”条云:“惟皎师《诗式》《诗议》二撰,时有妙解。”对其诗论评价颇高。
《诗式》论诗人的想像、思维,与王昌龄所说多同。王氏强调“境”,《诗式》也言“取境”,都主张诗人头脑中必须清晰地映现客观外物。《诗式》强调苦思,也与王氏一致。论灵感云“先积精思,因神王而得”,将平日的苦思与精神健旺时的佳句纵横二者直接相联系,则比王昌龄说得更明确些。至于王昌龄未曾说到的,一是批判了“苦思则丧自然之质”的说法,要求“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而成篇之后则“有似等闲、不思而得”,不露用力痕迹;二是将构思取境与作品风貌联系起来:“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认为诗作的总体风貌归根到底取决于诗人的艺术思维。而这种思维的“高”、“逸”等,是指笼罩全境的一种韵味,并不是说非得直接写高人逸士之类不可。《诗式》说:“静,非如松风不动,林狖未鸣,乃谓意中之静。远,非如渺渺望水,杳杳看山,乃谓意中之远。”这样的阐说可谓与后来的意境说有相通之处。
《诗式》论诗,主张诗中各种对立的因素应该均衡,不可偏于一端。上文说既要苦思,又要自然不露痕迹,便是一例。其他如要求既有充足的气力,又要蕴藉不怒张;既注重内容的丰满,又须注意语言的锤炼,表现得明朗;既显示出才气,又不可粗疏;既要率直不务小巧,又须认真构思;既要能让读者“但见性情不睹文字”,又不可不求文辞的典丽;既要新奇,又不可怪僻;既要讲声律,又不受其束缚;既重视对偶,又要合乎自然;既称赏不倚傍前人,以“不用事”为最上,又并不废弃用事,等等。此类言论,在《诗式》中可以见到不少。皎然《诗议》也言及这些方面,并且说正确地处理这些相对的因素,“属于至解,其犹空门证性有中道乎”;“可以神会,不可言得,此所谓诗家之中道也”(《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引)。“中道”是佛家的重要概念,它要求超越对立,不堕一边,具有辩证的因素。皎然以“中道”喻诗,表明他这方面的论述具有自觉性而不是偶然的。要求在诗歌创作中照顾到对立的两端,包含着一个重要的审美观念,即要求适度,要求诗人有分寸感。这种分寸感来自大量的实践,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故皎然说“可以神会,不可言得”。
皎然论历代诗歌,认为总的趋势是由“未有作用”到“始见作用之功”,再到“尚于作用”,由“天真”到人工。在此发展过程中,存在着从质朴到造作、浮靡的不良倾向。不过皎然虽然说魏晋南朝“渐浮侈矣”,“尤尚绮靡”,“更憔悴矣”(《诗议》),但他认为其中的杰出作者却能拔出流俗,超越时代风气。因此他对历代著名诗人都有正面的评价。特别是对唐代不少复古论者竭力贬斥的齐梁诗,皎然肯定颇多。复古论者往往推重古诗而轻贬律诗,皎然则既说律诗“拘而多忌,失于自然,吾常所病”(《诗议》),却又对沈佺期、宋之问的律诗评价甚高。总之皎然在复古与新变之间,是更倾向于新变的。正因为此,《诗式》对陈子昂评价不很高,认为他复多变少。之所以更倾向新变,与皎然强烈地欣赏独创、厌恶陈词滥调有很大关系。
从《诗式》对历代作者的评价中,可看出一些值得注意的审美情趣。比如从对王粲、谢灵运的评论中,可知皎然对于不事文辞雕琢而情思深沉含蓄、耐人咀嚼的作品,十分欣赏。从对大历诗人的贬责中,可知他不满于仅是吟风弄月、单调狭窄、才力短小、气势柔弱的作品。不过他又说大历末年诗风有所转变,举出一些骨力较为劲健、境界较为阔大的诗句为例。对大历诗人的抨击,当有补偏救弊的意向。若结合中唐后期诗坛状况来看,还可说其评论是诗风将变的一个信号。
《诗式》以《十万卷楼丛书》本所收五卷木较全,李壮鹰《诗式校注》即据以为底本。本书所录文字依李氏所校,而各段次序有所调整,取便阅读。
 
 
 
与元九书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晚年自号香山居士。下邽(今陕西渭南北)人。贞元十六年(800)进士及第。宪宗元和初,任翰林学士、左拾遗,屡进直言,并进行讽谕诗写作,反映民生疾苦。元和十年(815),因上疏言武元衡被刺事,得罪执政,贬江州司马。后曾为忠州刺史、中书舍人、杭州刺史、苏州刺史等。晚年多在洛阳,任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太子少傅等。有《白氏长庆集》。白居易是唐代大诗人,声名远播,被称为广大教化主(见张为《诗人主客图》),也是杰出的文学批评家。他强调诗歌与现实的关系及其社会作用,对自己所作的讽谕诗极为重视。但实际上他创作了大量一般的抒情状物、流连光景的杂律诗与感伤诗,内心深处对那些作品也是十分喜爱的。《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六、《新唐书》卷一百一十九有传。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
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1,凡枉赠答诗仅百篇2。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3,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今俟罪浔阳4,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5,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畜者6,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洩7,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8。天之文,三光首之9;地之文,五材首之10;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11,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12;缘其声,纬之以五音13。音有韵,义有类14。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15,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16,忧乐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17,揭此以为大柄18,决此以为大窦也19。
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20,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汭之歌21,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22。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23,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洩导人情: 乃至于谄成之风动24,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矣25。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26,止于伤别;泽畔之吟27,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28,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29;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30。虽义类不具31,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32,百无一二焉。于时六义寖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33;“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34;“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35;“采采芣苢”,美草以乐有子也36。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37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38,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39。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缕格律40,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花门》之章41,“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42,亦不过三四十。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无”字、“之”字示仆者,仆虽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所致,又自悲矣!
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43,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44,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45,宰府有正人46,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47,身是谏官48,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聪49,副忧勤50;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 凡闻仆《贺雨》诗51,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52,众面脉脉53,尽不悦矣。闻《秦中吟》54,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55,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56,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57。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58,见仆诗而喜;无何而鲂死。有唐衢者59,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则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60,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 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61,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62,张空拳于战文之场63。十年之间,三登科第64,名入众耳,迹升清贯65,出交贤俊,入侍冕旒66。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又闻亲友间说: 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67。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68,欲娉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 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虫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哉。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69”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迍穷,理固然也。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迍剥至死70。李白、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71,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72。彼何人哉!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逮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73,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74,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75、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76”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77,勃然突然,陈力以出78;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79,寂兮寥兮80,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81,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后人贵之82。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淡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
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千百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83,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樊、李在傍84,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85,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知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86,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87,李二十新歌行88,卢、杨二秘书律诗89,窦七、元八绝句90,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元白往还诗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91,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92,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叹息矣!
又仆尝语足下: 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蚩,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况他人乎?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在何地,溘然而至93,则如之何!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无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次第,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也。微之微之,知我心哉!乐天再拜。
 
 
 
《与元九书》是白居易元和十年(815)冬被贬江州司马初到任时写给志同道合的诗友元稹的信。信中比较全面地谈了自己写作讽谕诗的经过和想法,可说是白氏讽谕诗理论的重要文献。
信中说写作讽喻诗主要是在宪宗元和初年任翰林学士、左拾遗时。安史之乱后,唐王朝诸种社会矛盾仍颇尖锐,棘手的问题很多。宪宗初即位,有励精图治的迹象,对于大臣、谏官(包括白居易)的进谏也能够听纳。这种情况无疑激励了白居易以诗进谏的愿望。可惜腐朽势力强大,宪宗的向上作为也很有限。因此《与元九书》说:“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元和五年,元稹因得罪权贵、宦官被贬。白居易也于元和十年因言事贬江州司马。他写作讽喻诗的热情受到重大打击,因此《与元九书》中颇流露出悲愤的情绪。
《与元九书》标举《诗经》传统,主张“以诗补察时政”,“以歌洩导人情”,认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的理想,是发挥诗歌美刺教化的作用,使得君臣之间、统治者与人民之间,达到“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的和谐无间的局面,从而使天下大治。在《与元九书》中,白居易提出,要达到这样的目标,须发挥诗歌以情感人的作用:“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他甚至说,“上自圣贤,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都有情感,因此都能为情所动。而为了达到“情交而感”的目的,又须十分注重诗歌的文辞之美,通过文辞以传达其事义,通过事义以见其情。对此他概括为“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他说:“音有韵,义有类。”声音属于语言形式方面,义类属于内容方面。“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声音和谐,语言流畅,其诗便易被听众(读者)接受;举出具体事例,让人举一反三,诗人的情志便表露明白,便易于与读者交流。这样的理论有其合理方面,但以为所有的人都能做到“情一”、“情交”,无疑只是主观设想而已。
《与元九书》从讽谕的立场出发,对历代诗歌、诗人加以评论,其言或有过激,立论不免狭隘。不过这只是在特定场合所发的议论,并不能包括白居易的全部诗歌思想。事实上白居易对于诗歌“释恨佐欢”、娱悦心目的作用是很欣赏、很喜爱的,对于陶渊明、谢灵运、李白等的诗歌都评价很高。《与元九书》表示自己看重讽喻诗、闲适诗,感伤、杂律二类则不足道,甚至可以不必收入集内,那也只是一时兴到之豪语。其实就在这封信中,他说到自己的《长恨歌》(属感伤类)等不胫而走、为人所爱诵的情况,又说到赋“新艳小律”(属杂律类)飘然欲仙的情况,其愉悦、得意之状岂不都溢于言外!事实上,白居易一生所作大量诗篇,讽谕诗毕竟只是小部分,大量的还是那些“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的“一咏一吟”之作。必须全面考察,方能见其理论主张之全豹。
 
 
 
 
与李生论诗书
 
 
司空图(837—908),字表圣,自号知非子,河中虞乡(今山西永济东)人。懿宗咸通十年(869)进士及第。初为宣歙观察使王凝幕僚。僖宗广明元年(880),入朝为礼部员外郎。黄巢义军攻入长安,僖宗出奔,随从不及,乃归乡居王官谷。僖宗自蜀还,召为知制诰,迁中书舍人。后僖宗被劫再度离京,从此退隐不仕。昭宗曾数度诏征,皆不赴。朱温篡唐,弑哀帝,乃绝食而死。司空图论诗,最突出的是鲜明地提出诗应具有“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要求诗歌给人悠长的审美享受,这在“意境”说的形成历史上颇为重要。有《司空表圣文集》《司空表圣诗集》。《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四有传。
 
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1。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2,凡足资于适口者3,若醯4,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5,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华之人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
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渟蓄6、温雅,皆在其间矣。然直致所得7,以格自奇8,前辈编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耶!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贾浪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
愚幼常自负,既久而逾觉缺然。然得于早春,则有“草嫩侵沙短,冰轻著雨销”9;又“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10;(原注: 上句云:“隔谷见鸡犬,山苗接楚田。”)又“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憀”11。得于山中,则有“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12;又“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13。得于江南,则有“戍鼓和潮暗,船灯照岛幽”14;又“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15;又“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16。得于塞下,则有“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饥”17。得于丧乱,则有“骅骝思故第,鹦鹉失佳人”18;又“鲸鲵人海涸,魑魅棘林高”19。得于道宫,则有“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幢幽”20。得于夏景,则有“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21。得于佛寺,则有“松日明金像,苔龛响木鱼”22;又“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23。得于郊园,则有“远陂春旱渗,犹有水禽飞”24。(原注: 上句“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得于乐府,则有“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25。得于寂寥,则有“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26。得于惬适,则有“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27。虽庶几不滨于浅涸,亦未废作者之讥诃也。又七言云“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28;又“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29;又“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30;又“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31。(原注: 上句“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又“殷勤元日日,欹午又明年”32。(原注: 上句“甲子今重数,生涯只自怜”。)皆不拘于一概也。盖绝句之作本于诣极,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岂容易哉?
今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色,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勉旃!某再拜。
 
 
 
司空图的诗歌思想在意境说的形成过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这主要是因为他反复强调诗应有“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而悠长的意趣、韵味正是意境说的重要特征。
所谓“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不是有意的含蓄吞吐、欲言又止,而是指所描绘、叙写的景象能让人反复品味。其“致”、其“旨”不是指质实的、可以明白说出的某种意思,而是一种空灵、难以言传的趣味。它首先要求作者写出一种客观的情景(或云“境界”),还要求写得生动真切,如在目前。《与李生论诗书》中司空图所举出的自己的二十余联诗句,其大部分是写外界景物;少数写人的形象,(如“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或写诗人生活中某一场合、某一境遇。(如“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而这种场合、境界虽是诗人自身的,却也被客观化了,成为呈现在读者眼前的一个生动场景。即使是纯写心情的,如“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也是让读者将此种心情作为“直观之对象”(王国维《人间词话》),当作人生的一种形相、一种境况去体会和欣赏。总之,司空图举出的这些诗句,其佳处即在于善于描摹。清人许印芳《与李生论诗书跋》云:“盖诗文所以足贵者,贵其善写情状。天地人物,各有情状。以天时言,一时有一时之情状;以地方言,一方有一方之情状;以人事言,一事有一事之情状;以物类言,一类有一类之情状。……情状不同,移步换形,中有真意。文人笔端有口,能就现前真景抒写成篇,即是绝妙好词。”又说:“其妙处皆自现前实境得来。”许氏以“善写情状”、“现前实境”概括诗之妙,对于我们理解司空图的《与李生论诗书》颇有启发。
我国诗歌理论,本强调言志缘情,即从抒写内心、从主观方面论诗的功用、本质。而由于诗歌创作实践的发展,诗论中逐渐出现了侧重从表现客观对象方面加以议论的内容。王昌龄、皎然、刘禹锡借用佛家语“境”来谈诗,便是这方面的重要标志。更重要的是他们还要求所写的“境”能有一种难以直说而耐人品味的意趣,如刘禹锡《董氏武陵集纪》说的“境生于象外”。而司空图正是在这一方面特别强调,作了明确的概括,因而受到后人的重视。
 
 
与极浦书
 
戴容州云: 1“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2,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谭哉?然题纪之作,目击可图,体势自别,不可废也。愚近有《虞乡县楼》及《柏梯》二篇3,诚非平生所得者。然“官路好禽声,轩车驻晚程”,即虞乡入境可见也。又“南楼山色秀,北路邑偏清”,假令作者复生,亦当以著题见许。其《柏梯》之作,大抵亦然。浦公试为我一过县城,少留寺阁,足知其不怍也4。岂徒雪月之间哉?伫归山后,“看花满眼泪”5、“回首汉公卿”、“人意共春风”(原注: 上二句杨庶子)6、“哀多如更闻”7,下至于“塞广雪无穷”之句8,可得而评也。郑杂事不罪章指9,亦望呈达。知非子狂笔。
 
 
 
 
 
本文引戴叔伦语,说诗人写景,“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这与《与李生论诗书》所说“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相通。写景语须自然鲜明,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不隔”,“语语如在目前”,这便是“近”;但又只能写出最有特色、最传神、最能体现诗人审美感受的东西,不能也不应面面俱到,琐细刻画,这便是“远”,便是“不可置于眉睫之前”。正因如此,才让读者咀嚼回味,凭据其自身的审美经验而展开想像,感受到无穷的意味。所谓“不浮”就是不浮泛轻飘,而是能给读者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而“不尽”,当然是说令人回味。“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意思,也就是如此。
这又与诗人所运用的工具、媒介有关。诗是语言的艺术,不像画家运用线条、色彩那样,创造出直接诉诸视觉的形象。语言所创造的形象,比起画家所创造的,总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蒙眬性,因而给人“远”、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但语言形象却又最能激发读者的想像,引起回味,令人感到兴味无穷。当然诗人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因此刘禹锡才说诗是“文章之蕴”,精微而难能(见《董氏武陵集纪》),司空图才说“诗之难尤难”(《与李生论诗书》),“岂容易可谈哉”。
在《与极浦书》中,司空图说到自己的《虞乡县楼》和《柏梯》二诗,虽不是最得意之作,但能写出特定对象的独有的状况。他说“浦公试为我一过县城,少留寺阁,足知其不怍也”,那便包含着所作诗形象鲜明生动之意。《与李生论诗书》中举出的“松日明金像”一联,便是《柏梯》中的句子。可知司空图确是将善于描摹外物作为自己的用力之所在的。善写情状,亦即善于写境,正是后世意境说的具有根本性的要求。
 
 
 
与王驾评诗书
 
 
……国初,上好文章,雅风特盛。沈、宋始兴之后1,杰出于江宁2,宏肆于李、杜,极矣3!右丞、苏州4,趣味澄夐,若清沇之贯达5。大历十数公,抑又其次。元、白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刘公梦得、杨公巨源6,亦各有胜会。浪仙、无可、刘德仁辈7,时得佳致,亦足涤烦。厥后所闻,徒褊浅矣。
河汾蟠郁之气,宜继有人。今王生8者寓居其间,沉渍益久,五言所得,长于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者。……
 
 
 
在此书中,司空图对唐代诗人加以评论。可以看出,他称赞的诗人颇多,表明其审美趣味是广泛多样的。不过也可以看出,他对王维、韦应物诗尤为欣赏。司空图说王、韦诗“趣味澄夐”,即韵味清远。在《与李生论诗书》中,他也特别提到王、韦诗“澄澹精致,格在其中”,而不妨于“遒举”,意谓其诗风貌清和淡泊,语言精工,表现出高雅的品格,而又有力。王、韦诗长于描绘山水清景,抒发其淡泊宁静的生活情趣,与司空图在长期隐逸生活中养成的审美趣味十分合拍,而且此类写景之作,写得好的话,便容易具有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具有意境美,故特为其所欣赏。《与王驾评诗书》在称赞王、韦之后,说“大历十数公,抑又其次”。大历十才子等作者,长于以五律写景抒情,诗风清雅,故也获得司空图的赞赏。中唐时高仲武编选的《中兴间气集》,便集中反映了大历诗人的创作风貌。高氏评钱起云:“文宗右丞,许以高格。右丞没后,员外(钱起)为雄。”认为钱起继承了王维诗风,雄视大历诗坛。姚合编《极玄集》也是选录大历诗人之作,而以王维、祖咏冠于其首,同样表明在人们心目中,大历作者乃是渊源于王维。司空图推尊王维,又推重大历诗人,其审美趣味和对诗歌流派发展的看法,与高仲武、姚合是一致的。
元、白在中唐后期、晚唐时期极负盛名,张为《诗人主客图》称白氏为广大教化主。司空图却独加贬抑。这是因为元、白诗的内容和写法、语言都有俗的一面。元、白喜铺陈,表述周详,显得直白而繁缛,与司空图所喜爱的格调清雅、韵味深长之美相去甚远。司空图说元、白诗“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元、白诗数量多,篇幅也往往很长,还互相以此比竞,确是“驱驾文字,穷极声韵”(元稹《上令狐相公诗启》),显示出才力之富盛。但司空图认为其气格终究卑弱低俗,其才力富盛恰恰造成了臃肿而不能健举之弊。
《与王驾评诗书》称赞王驾“长于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者”,其语也值得注意。作家构思时头脑中往往出现物象。陆机《文赋》已说过“物昭晣而互进”的话。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更概括道:“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其“物”都主要是指自然景物等可视可闻的外界事物。唐代王昌龄、皎然论构思,都强调“取境”,强调诗人须在脑海中清晰地映现出一个客观境界。这就是说,作诗就是要写“境”。司空图说“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者”,表明作诗即写境的观念,在当时已颇为普遍。从作诗抒发主观世界的言志、缘情之说,到形成作诗即描摹客观外境的观念,在这一过程中,司空图的一些说法确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题柳柳州集后
 
 
金之精粗,考其声1,皆可辨也,岂清于磬而浑于钟哉?然则作者为文为诗,格亦可见2,岂当善于彼而不善于此耶?愚观文人之为诗3,诗人之为文,始皆系其所尚,既专则搜研愈至,故能炫其工于不朽4。亦犹力巨而斗者,所持之器各异,而皆能济胜以为勍敌也5。
愚常览韩吏部歌诗数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抉电,撑抉于天地之间,物状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6。其次《皇甫祠部文集》外所作7,亦为遒逸,非无意于渊密,盖或未遑耳。
今于华下方得柳诗,味其探搜之致8,亦深远矣。俾其穷而克寿,抗精极思9,则固非璅璅者轻可拟议其优劣10。又尝观杜子美《祭太尉房公文》,李太白佛寺碑赞,宏拔清厉,乃其歌诗也。张曲江五言沈郁,亦其文笔也11。岂相伤哉?噫!后之学者褊浅,片词只句,未能自办,已侧目相诋訾矣。痛哉!因题《柳集》之末,庶俾后之诠评者12,无或偏说以盖其全工13。
 
 
 
司空图此文大意,是谈论文与诗二者的关系。他说凡高明的作者,以文著称、擅长于文者,亦往往能诗,且其诗能体现其长处,因而具有与众不同的风貌;反之亦然。也就是说,文与诗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界限,只要作者高明,则以文为诗和以诗为文,都有可观之处。
唐代的文学理论批评,具有诗文分途的特点。比如古文家在诗歌方面的观点,包括对于诗歌功用的看法,便与其在古文方面的观点颇不一样。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后序》明确地说“文(此处文包举诗与古文在内)有二道”,即“著述者流”与“比兴者流”。“著述者流”,“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比兴者流”,“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又说二者“乖离不合”,故作者“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当然,他也说有兼擅者,但唐代仅陈子昂而已。柳氏此种诗文难兼的看法,在唐时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司空图则对此种较普遍的看法提出异议。有趣的是,他恰是在读了柳宗元的诗以后深为欣赏的情况下写这篇短文的。他认为柳氏与韩愈一样,虽以文著称,但诗也写得很好。他生怕其诗为其文名所掩,故作此文以揄扬之。
文中说到韩愈诗时,以“驱驾气势,若掀雷抉电,撑抉于天地之间,物状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等语加以描绘,颇为准确地说出了韩诗以文为诗的宏大气势和趋奇走怪的特征,可谓善于形容。这样的风貌,和《与李生论诗书》《与王驾评诗书》中所称赞的王、韦之清远精致大不相同。这说明司空图虽以标举“味外之旨”、“象外之象”而著称,但其审美趣味还是多样的,眼光还是宏通的。
 
 
 
诗品
 
 
 
雄浑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1。返虚入浑2,积健为雄3。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4。超以象外,得其环中5。持之非强,来之无穷6。
自然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7。俱道适往,著手成春8。如逢花开,如瞻岁新9。真与不夺,强得易贫10。幽人空山,过雨采11。薄言情悟,悠悠天钧12。
含蓄
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13。是有真宰,与之沉浮14。如渌满酒,花时返秋15。悠悠空尘,忽忽海沤16。浅深聚散,万取一收17。
形容
绝伫灵素,少回清真18。如觅水影,如写阳春19。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20。俱似大道,妙契同尘21。离形得似,庶几斯人22。
 
 
 
《二十四诗品》对诗歌丰富多彩的风貌、品格加以描摹形容,不妨视之为二十四首咏物诗。只是所咏对象并非具体的“物”,而是诗之品格。此种写法,其实古已有之。时代较早者,如陆机《文赋》,便是以“文”为对象的体物之作。《二十四诗品》的见解颇有精到之处,当是诗歌创作高度发展之后的产物;而其本身亦写得美丽而耐人寻味。故数百年来多为人所称引,获得读者的喜爱。在诗歌批评史上,自当有其一定的地位。
但《二十四诗品》的作者是谁,至今尚未能确定。据学者研究,它首见于明初刊行的诗法著作《虞侍书诗法》和《诗家一指》中。虞侍书乃元代著名文人虞集,但《虞侍书诗法》是否托名,难以确定。至于《诗家一指》,在明代流传颇广,曾被收录于多种诗法著作丛编中,都未署作者名。因此,在明代虽然《二十四诗品》颇有流传,但并未被认为是司空图作。直至明清之际,始有人以为是司空图作,如毛晋《津逮秘书》、吴永《续百川学海》均以司空图之名收入丛书,著名文人王夫之、王士禛均曾摘引。但研究唐诗的专家如胡震亨并未言及,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十五第三十一则专论《诗家一指》,亦言及《二十四诗品》,但并不以为是司空图作。数年前有学者提出非司空图所作,一时议论蜂起,迄今未有一致看法。今选录数则以见其一斑,而无所归附,乃姑置于司空图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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